9月21日,星期三
现在大概是晚上六点,也许已到6点半。湛蓝的天空云卷云舒,在葡萄园和栗子树林上空迅速变幻着。德拉哈耶汽车(经典老爷车品牌)仿佛被傍晚的空气重新发动似的,轰鸣着奏响起了乐曲。途经贝林佐纳的荒山野岭、越过陡峭的悬崖绝壁和雪峰间的危险山谷,道路变成了现在的一条缓坡,通往未知的土地。放眼四周都是牧场,牧场内遍布藤蔓,藤蔓间还种植了桑树和各类谷物。教堂塔楼被一片小谷地紧紧环绕,人们有的来到窗前,有的则来到走廊外透气,都饶有兴致地抬头观望着。此地并非处于国境线上,也并非出于民族风俗习惯,但周边的自然环境使得他们仿佛正置身于意大利。暖风带来了亚平宁(意大利半岛的一部分)的气息,搅动着这片绿色田庄,如此迷人,如此充满生机。
索朗热像往常一样惬意地开着车,她身穿一件白色运动衫和毛衣,轻薄上衣在肩头上随意飘舞着,有几缕头发从钟形帽中跑了出来。
“啊!你能嗅到空气中的芬芳吗?你看见花园里那些长在藤蔓上的玫瑰和金葡萄了吗?我从来不知道瑞士有这么多的葡萄园。是不是非常神奇?”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缩回脑袋。
“你都不累吗?”他羡慕地问。
“一点也不。”
“你确定?”
“是的,非常确定。”
他们之前在卢塞恩待了一夜。今晨她再次驾车上路,一整天都没有停歇过。(“亲爱的,我知道这是你的车,但最好还是让我来开。有些时候你会想入非非。”)事实上,她没提前吱声就买了那辆德拉哈耶,并在启程前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你不会想把那辆老旧的雪铁龙5CV开到洛迦诺(瑞士度假胜地)去吧?你同事会怎么想?”)如今她已经能够娴熟地驶过陡路和完成急转弯,以至于平时连坐车都会紧张的皮埃尔现在可以放松地欣赏风景和妻子的侧脸,静静地,充分地享受这种愉悦。那一刻,她是他眼中的完美的成熟女性,身材苗条的她是如此的美丽,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是那么的可爱。
“我真渴望在旅馆里洗个澡,喝杯香槟放松一下。皮埃尔......”她向他投来了只有他才能理解的眼神,“我们今晚不会出去了,对吧?”
“希望如此。”他调皮地补充一句,“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自己清楚,小笨蛋,”她大笑起来,“亲爱的,给我一根香烟。”
他点燃一根Muratti(意大利产香烟)递了过去,索朗热猛抽了一口。他深情地凝视着她,只见一头蓬松卷发在疾风中飘动。他注意到她单手开车时,裸露着的手臂自然而又优雅;一边将手肘搭在车门上,另一边则将香烟举到唇边。她全神贯注地直视前方的道路,眼神中的严肃与唇边的微笑形成鲜明对比。有些记忆回溯进他的大脑,有时她会试着躲开他,脸上挂着被他称为“沉思者”的表情。对爱情知之甚少的人可能会怀疑她根本什么也没在想。
初次见面时,她的脸上就挂着这种表情。他们相识于位于里士满的埃德加·爱伦·坡博物馆,当时她正静静地坐在花园内的一处僻静角落,边抽着香烟边将手臂搭在椅背上,情形和现在简直一模一样。出人意料的是,尽管他的体貌没有法国人的典型特征,但她还是唐突地用法语搭话。她声称自己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所以只能四处闲逛;而她的丈夫,一位工程师,正在当地的一家工厂开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走进了铁门后的花园。其实她完全没必要声明自己不是来找艳遇的,但他还是很礼貌地带她参观了博物馆。
很难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所处的环境和氛围激发了潜意识的共鸣,又或许那天下午他尤为光彩照人——当时他正在写一篇关于坡的论文,而闻言的她似乎也在仔细倾听着。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离别前他们交换了地址。她和丈夫住在巴尔的摩,他则住在纽约,被临时调往哥伦比亚大学一年。最先开始写信的人是她,似乎并非别有用心,那之后他们又见了两三次面。
皮埃尔回到巴黎后,他们仍然保持通信,彼此间的关系也逐渐变得亲密。突然有一天她不再寄信,皮埃尔在等待了漫长的两个月之后,收到了一封原以为永远不会寄来的信。信中她说明丈夫死于肠胃炎,而她则计划在遗产清算完毕后返回法国。收到信的他亲自前往诺曼底的勒阿弗尔迎接了她,3周后他们正式结婚。
打那时起到现在只过了差不多一年左右的时间,但就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内,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婚礼结束后的那天,他才惊讶地得知妻子从前夫那里继承了不少重要的专利权,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笔可观财富。在她的提议下,两口子决定用这笔钱纵情享受一番,仅凭他在索邦大学当初级讲师所得来的微薄薪水是绝对负担不起这些的:凡尔赛宫附近的豪宅,频繁更换的华美衣物,无论什么场合都大手大脚地赠送礼物,现在又来了辆德拉哈耶。他也没有多想,所谓既来之则受之,因为这实在是太眼花缭乱了。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平平无奇的男人,但在这位迷人女性身边,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感到惊讶了。也正因此,尽管他对自己的妻子不甚了解,但他从未试图去挖掘出有关这位绝代娇人的更多信息。他知道妻子是一位外交官的女儿(她的父母在多年前的一次事故中离世),妻子也曾对他讲述过年轻时的一些趣闻轶事,但除此之外,并无更多深入的信息了。有那么一两次,他注意到索朗热往昔生活的空白时,曾试图趁机多问几句,但尚未开口,只要像现在这样注视着身旁的她,心中的好奇便转眼烟消云散了,不经意又坠入此时此刻的温柔乡了。皮埃尔如是想着,但一阵尖厉的汽车喇叭声将他拉回了现实,他迅速转身,只见一辆奔驰突然出现在身后,司机狂躁地按着喇叭。他转眼盯着车上的后视镜,看见索朗热愤怒地扬起了眉毛,丢掉香烟后将车拐到了右边,以让道路可以勉强容下两辆汽车通行。当那辆黑色奔驰车呼啸而过时,德拉哈耶已经几乎被挤到了坡道边缘,越过德拉哈耶的奔驰又急速地减速,拐过了下一个弯道。司机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大块头,在消失前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手势。
“混蛋!”索朗热在风中怒吼道,但显然被那位司机听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好在她看清了车牌,“果然不出我所料,德国佬!”刚刚被人超车时,皮埃尔只来得及看见司机的巨大残影,身旁还坐着一个更年轻的男人,车后座上坐着一位皮肤非常白皙的金发女人,头戴一顶深红色的天鹅绒帽。
索朗热稍稍减速,仿佛已经消气放宽了心,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好好地享受乡村风情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她愿意的话,一踩油门这辆德拉哈耶就能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实际上,途经米努肖时,两辆车几乎都是慢吞吞地驶过。马焦雷湖在他们脚下延伸开来,湖面上倒映着两座大山的阴影,使得湖水变黑变稠,斜坡也被一片深色的冷杉覆盖。太阳早已消失在岩峰后,乌黑的流动液体给人一种仿佛置身于洞穴里的感觉,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就是你经常向我提起的著名湖泊吗?”她捂紧了上衣,用满是责备的语气喃喃道。和妻子一样,虽然他也渴望欣赏这个在书中被大幅夸耀的著名景点,但他目前更在意妻子的失落。
“对我来说,”他说,“这仿佛是一次朝圣之旅。追随着司汤达(法国著名作家,代表作《红与黑》)和戈宾诺(疑是约瑟夫·阿瑟·戈宾诺,法国作家,外交家,社会学家,提倡种族决定论)的脚步,应该将其当作一种师与徒的传授仪式,而每次传授自然会伴随一定的考验。我们可能太急于求成了......”他如是阐发了一通对大自然的颂词,“那个诡秘的魔法师,如此擅长于隐藏自己的美好,在露出庐山真面目前不断引诱着你......”他有些卖弄学问地用职业口吻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而越是如此,妻子就越是忍俊不禁,因为她知道,丈夫只有在恼怒时才会这样说话。但这一次她也涨红了脸,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毕竟,他说的没错,她暗自责怪自己破坏了这个温馨的时刻。但说实话,每当他像那样说话时,她就会为丈夫的睿智感到一股感官上的愉悦和自豪。因此她说:
“对不起,皮埃尔。我傻傻的。”
他低声回应:
“要不是你正在开车的话,我会情不自禁地吻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大声说:“因为你实在是傻得可爱!”
这条道路将他们带到了湖泊的北面,之后又峰回路转,将他们的车指引驶向南边。群山渐渐远去,消失在背影之中。广阔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他们能够辨认出一排排房屋,鳞次栉比地蔓延着直抵港口,而在那里一艘白色帆船正靠岸抛锚。那里,就是他们旅程的终点,他们驶进了洛迦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