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苏州到长安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倒也不近,路行的话也得个半月左右。

姜池看着院内的一片柳树,那轻盈的柳枝随着微风飘扬,她却莫名的觉得有些悲伤。

这可是她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

这座依山傍水的宫院里有着她的全部回忆,如今却要同它告别了,或许姜池下半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

姜池将圣旨摆在屋内的书桌上,用砚台压住,九叔回来自然知晓发生何事。

“九叔啊,皇命难违,我恐怕这次听不了你的话了。”

女孩叉着个腰盯着桌子上的圣旨,眉目间布满愁色。

“人算不如天算,九叔,你可要快点回来啊。”姜池满嘴苦涩无奈,小姑娘年纪不大,话语间却是老气横秋。

半月的路程已经行了七日。

就这七天,姜池一行人已经遭遇了大大小小的数波埋伏。

锦衣卫的人马下手干净利落,杀人不见血确实是名不虚传。郁坚的军队虽纪律森严,但相比于锦衣卫多多少少显得笨拙些。

算起来,这是第七波袭击的刺客了。

姜池不喜欢坐在轿子里,她觉得那一方小小天地太过于闷人,更何况她武功不差,但到底是拗不过郁坚,只得同一只金丝雀一般被锁在里边。

然而当一根羽箭狠狠地扎在轿窗上却并未伤及她分毫时,姜池突然发现郁坚的做法多明智。

姜池听着外边兵刃相碰的刺耳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安静下来,应该是没什么事了。

“喂,我说你们也不嫌累——”

女子掀开帷幔一步并两步跳下轿子,见到眼前的场景愣了愣神。

只见几个黑衣男子跪在地上,而郁坚手中的剑正架在领头男子的脖颈上,郁坚脸上还挂着几道血渍,见姜池走出,痞笑一声擦了擦血渍。

“殿下想怎么处理这几人?”

秋子真一身飞鱼服,绣春刀并未出鞘,看来刚刚一战没有他什么事情,此时嘴里还懒洋洋的叼着个狗尾巴草。

领头的刺客见姜池走下轿子,神色激动起来,挣扎着就要向前冲去,还没动几下就被郁坚压住肩骨。

“我这是做了什么好事,这么招人恨?”姜池上前几步蹲在那刺客面前,手拄着下巴,笑吟吟的问。

“你们主子是谁呀?”姜池意味深长的在几人腰间扫过。

刺客恶狠狠的瞪着姜池,就是不说话。

姜池“啧”了一声退后,然后莫名其妙的看着郁坚,眸色不解。

“不过是几个下流的小刺客罢了,功夫不到家,几下就打不过了。”秋子真在一旁淡淡解释。

姜池看了几人许久,而后笑着叹息一声。

“放了吧。”

郁坚神色肃然起来,有些不赞同姜池的做法。“放虎归山?”

在郁坚的注视姜池下不得不继续说道:“他们不过是受人之命来蹚浑水的罢了。”

是了,若是真的抱着杀心奔着姜池来的刺客,此时早已吞毒自尽了。这些人不过是被指使来混淆视听的罢了。

“那么大一块骆王府的令牌在那摆着,我那骆王叔能有那么蠢?”

骆王姜岚也。是与姜武帝血出一脉的亲兄弟。

北姜近二十年来出了两位将才。其中一位便是被誉为“白衣战神”的骆王,姜岚也年少时为人洒脱,一身白衣在战场上百战百胜,身上从不沾染半点血迹。十六年前不知何故性情大变,变得阴戾残暴,如今他坐镇西陵,虎视眈眈着长安的位置。

公主殿下玉口金言,说放人那一定是会放的。

“你怎么想的,池子。”郁坚驾着马跟在姜池的轿子旁。

姜池靠在车窗上打盹,冷不丁响起郁坚的声音,倒将她吓了一跳,她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拉开窗旁的帷幔。

“还能怎么想。本公主慈悲心怀呗。”姜池懒洋洋的说着。

郁将军听后冷冷嘲讽道:“好个慈悲心怀,先前的人怎么不见你放?”

“他们想杀我,想要我的命。”姜池望着前方的道路,那是一片绿水青山。

“而这几人不过是来试探我们的虚实,过来凑热闹罢了,没必要赶尽杀绝。”

郁坚看着姜池的侧脸,姜池这几年容貌出落的愈发惊艳了,他都有些认不出这是与他自幼相伴的邻家妹妹了。

但郁坚这一次没能看出姜池眼中的情绪。

她可是明知归京是条死路却偏要往前走啊。

长安自古便是繁华之地,无数文人墨客为这座城市折腰,只为能一展宏图、青史留名。又有多少数不尽的官宦为了功名利禄埋葬至此,尸骨无存。

三殿下归京,举国上下皆为轰动。

城口的街道旁乌压压的跪着大片百姓,两侧都有锦衣卫把守与禁卫军把守。

姜池坐在轿中,不自觉的攥紧衣袖,她此时只觉得袖上的金丝有些扎手。

只听一声“落轿”。

时隔十一年,她再次回到了长安城。

姜池端起体面的笑容,和蔼近人也不失端庄大气。

阿潭扶着姜池下了轿子,长安盛景映入她的眼帘,琼楼玉宇拔地而起,繁华之象着实让人震撼。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姓们跪拜在地,声音响亮。可姜池只觉自己担不起这份殊荣。

官道中间迎面站着数名身着朝服的官员,为首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老人给姜池的感觉昂扬向上,不似同龄人的枯败无神。

“老臣曲兴修恭迎殿下归京。”

曲兴修,当朝丞相,两朝老臣,位高权重。同时也是姜池母亲曲怜的生父,姜池的外祖父。

贵为皇亲国戚,在这长安城,论风光的除了季野,便是曲家了。

“外翁不必与池儿这般生疏。”姜池笑意吟吟的扶起曲相向前行礼的双手。

老人的眼中并不浑浊,而是历经风霜后难得的清明,他便用这么一双眼睛望着姜池许久。

“池儿长大了,长大了。”曲相有些激动的说着,眸中泪光闪烁。

姜池并未进宫面圣,反而是打赏了一众百姓后,与曲兴修回到了丞相府。

十年未见,曲兴修对姜池的归来极为激动,他这般年岁最在乎的存在便是儿孙。

姜池恭敬的跟在老人身后,在这偌大的丞相府游逛,丞相府很大,与她的池雨宫差不多一般大小,只不过这里比她的池雨宫更有烟火味。

两人行至花园处,隔老远便听见女子的怒斥声,姜池放眼看去,那是一个粉衣小姑娘,手握蛇鞭正在教训着下人。

“宣婧,别玩了,快过来。”曲兴修眉头一皱,不满于曲宣婧这般玩闹失态,毫无女儿家的典雅大方。

那女子慢吞吞的走了过来,身后仆从见了曲兴修一众行礼。

曲宣婧看起来年纪没有姜池大,虽相貌出众,但在姜池面前一比,依旧逊色几分。

“这是公主殿下,宣婧你莫要失礼!”

曲宣婧听后神色一愣,眸子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宣婧见过殿下,殿下金安。”

姜池轻笑一声,“表妹不必多礼。”

曲家的人,果真都是一个味道。

花园斜对面的一个角落,伫立着一座庭院,看着是许久没人来往了,屋檐上都落上了厚厚灰。

曲兴修顺着姜池的目光看去,神色一僵。

“那是我母亲曾经的住处吗?”姜池声音很轻,听不出来什么波澜。

老人似乎是没听到姜池的话一般。

“时候不早了,池儿在这儿用过晚膳再进宫吧。”

姜池没有回头,就这般望着那间落了灰的院子,虽锁着门,但却可以看见院内的那一颗郁郁葱葱的柳树,即使无人打理,依旧自顾自的生长着。

姜池视线有些模糊,不知为何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不了,池儿还需探望郁老将军,今日便不多留了。”

曲兴修讪讪的笑着,也没多留,唤了管家送姜池离开。

“外翁,一个煞星的女儿,干嘛叫她进咱们曲府的门!真晦气!”曲宣婧恶狠狠的看着姜池离开的方向,嫌弃的跺着脚。

老人瞪了自己的孙女一眼,阴恻恻的说:“你将来进宫可还需靠她给你铺路,你这般模样可不像是一个好妹妹。”

“见过曲家的人了?”郁坚抱着个剑吊儿郎当的走在姜池身侧。

入京时的那些仆从侍卫都被姜池遣散了,此时跟在她身边的人寥寥无几。

姜池回京第一件事竟然是拜访朝臣而不是入宫面圣,她此番举动免不了被人诟病。

“见了,都是一个货色。”姜池手中拎着一袋糕点,是刚刚在路边商贩那买的。

甜甜糯糯,姜池很喜欢这个味道。

一袋糕点就这么下了姜池的胃。

“长安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带我逛逛。”姜池背着手漫步走在郁坚的前方,兴致勃勃的问。

郁坚想了想他那几个狐朋狗友的常去之地,道:“赌坊,酒楼。”

“你不进宫面见陛下,还想着花天酒地?!”少年猛然回味过来,惊奇的望着姜池。

“谁叫我是个纨绔呢。”

姜池沉吟片刻,笑着对郁坚说:“赌我是不会赌,那就去酒楼吧。”

郁坚:“你长么大喝过几杯酒?去酒楼做什么?”

姜池:“谁说去酒楼只能喝酒了?”

郁小将军拗不过咱们三公主,也只得认命的跟在姜池身后。

长安城最好的酒楼,莫过于眼前的长安第一楼。姜池欣赏着看着上边镶金的招牌,不由得咂了咂嘴。

楼内人声鼎沸,欢歌笑舞。

姜池还没来得及欣赏这幅场景,便感觉有一道冰凉的目光搭在了她的肩上,鬼使神差的转头望去,只这一眼便许了她的一生。

三楼靠着栏杆处靠坐着一名白衣公子,身后守着几个黑衣侍卫,光是远远望着,便觉得这公子宛如神邸般清凉冰透。

那人墨黑色的发丝中夹着一缕缕的白发,面色如雪般白净,薄唇嫣红如沁了血一般,这公子眉目如画,一双凤眼道不尽的薄凉狠戾,眼尾下垂更是填了几分阴郁之情。一点泪痣恰到好处的缓解了这份狠戾。

美人喉结处并不明显,虽靠在木椅上,但也看得出这人身量极高,但却略微消瘦,双手被宽大的衣袖覆盖,给人看着有些弱不禁风的感觉,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这世间有万般男子,偏偏这人的长相长到了姜池的心尖上。

姜池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手指微微颤了颤,眼睫眨了眨。姜池此时只觉得,这么对她胃口的人,一定要带回去好生养着。

美人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双鬓生白的老人,老人脸色臊红,老泪纵横的在美人面前大骂些什么,看着失态极了。

离得太远了,姜池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只见那病美人举止有度,并不因为那老人的痛骂而引起怒火,反而轻蔑的笑着。

这小脾气,姜池简直喜欢得不得了。

“看什么呢,池子。”

郁坚刚才冲小二要了两坛上好的美酒拿来当摆设,回来便看见姜池望着别处,那眼中的痴色如同着了魔。郁坚顺着姜池的目光望去,便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一时间还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但是能让郁坚眼熟的人没几个好人。

“我告诉你别动不该动的心思啊,这长安楼里不是权贵就是富商,别惹事。”郁坚语重心长的掰过姜池的脑袋。

小姑娘压根没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切了一声。

“这长安城里,谁能比我贵?”

话音刚落,郁坚就发觉身旁的人窜了出去,连个影子都捉不到。

“嘶,这丫头!”

“你这奸臣!还我徒儿的性命。”老人冲着美人怒喊。

美人刮了刮自己的指甲,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气急败坏的老人。

“李清贪赃枉法,证据确凿,不该死吗?”

“你这妖孽还有理同老夫说该不该死!要论起该死的人,最该死的便是你——”

老头的话还没说完,便发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一柄长剑横在他的肩膀上。

“对着如此的美人儿,一口一个该死的,可有失长者风范呢。”

姜池的声音带着调侃之意,笑的阴恻恻。

老头怒目圆瞪,口中的语气像是恨不得将那美人碎尸万段

“你这黄毛丫头也配谈论老夫?!”

姜池听后笑了,对上美人的目光,然后从衣袖中划出一枚玉佩,丢在了桌子上。

“本宫可不是什么黄毛丫头。”

姜池冲着老者“呵呵”的笑着,起初老者并没有对这块玉多在意,直到他看到了玉佩上笔墨朱红刻着的几个大字。

“三殿下 池”

这玉佩他虽没见过,但是他隐约能认出来。老者的眼睛睁大,额头青筋暴起,心想还真是得罪了个不该得罪的。

北姜皇室,不分嫡庶不分年长年幼,皆有一块象征身份的玉佩。

眼前这人是那位刚从苏州回来的三殿下!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臣失礼!臣该死!”

姜池转过身子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发觉自己有些狐假虎威之意。

“你的命本宫不稀罕,该干嘛干嘛去。”

姜池也是觉得好玩,这老人看着是个当官的,可是皇女归京的大事,他不但没前去迎接,甚至还跑这酒楼里骂起了人。

那老者咬咬牙,明白何为利弊,恨恨的转身离开。他这一走,姜池顺其自然的坐在了美人对面。

那人就静静地看着姜池,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无波无澜。反而他身后侍卫凉凉的盯着姜池。

姜池十指纠结在桌面上,敲了敲桌子。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两声。

“郎君甚美,不似凡间人。”

过了良久,姜池轻轻吐出几字。

男人听后微微挑眉,动了动肩膀。

“是吗?”

美人的声音轻轻上挑,不同于正常男人声音雄厚,略微尖细冰冷,话音落下便如同毒蛇般缠绕在他人脖颈上。

姜池听着美人开口的声音,心尖都颤了颤。

美人不光人长得美,声也和她口味。

“你和我好吧,我有钱有权还有势,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姜池冲着美人眨眼,认真的很。

这般诱惑,一般人都受不了。

美人儿摇摇头,姜池心中刚发苗的花儿一瞬间枯萎。

“为什么?”

美人抬眼瞧了瞧姜池,讥笑着说出原因。

“你长得丑。”

姜池生来十六载,第一次有人说她容貌丑陋,姜池神色有一丝裂开,但还是勉强笑着,。

“没事,女大十八变,我还能长。”

美人儿又不说话了,姜池是等的抓心挠肝。

“我初来京城,对很多地方还不熟悉,不如公子改日带我逛逛?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诏狱、慎刑司、还是东厂的地牢?殿下想逛哪个?”

美人儿话音刚着地,就见数道寒光闪起,周围的几个黑衣侍卫剑指姜池。

“东厂季野,久闻三殿下名讳。”

季野站起身来,身后一个手下便捧着一件黑色的金丝蟒袍走来,小心翼翼的披在季野肩上。

这东厂都会隔空变物出来吗?

姜池许久不能回味过来,面色如土。

为什么好端端的病美人儿变成了那个梦里将她碎尸万段的大魔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