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毕竟已经太多年了,儒家的那一套因为既得利益者实在太多,已经成为社会共识了,既然都已经开了恩科,不重用的话太说不过去,是在挑战全社会读书人的底线。
但股东是公司的根基,公司是大明的根基,可以说,是两边都得罪不起的。
奈何这于成龙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把自己给摁住非逼着他解决问题,实在没办法之下,只好干脆摊牌道:“老于啊,你觉得,科举这东西真的能利国利民么?”
于成龙却是索性道:“科举就算是再怎么不好,至少也比完全看股份来说话来得更好,股东们的权力已经够大的了,必须加以限制,否则经年累月的传承下来,必然会成为新的门阀,此百年,千年之大计也,科举再怎么说,至少给了中产之家一个希望,而公司,恕我直言,没给,这是比之关陇军事集团更加顽固得多的利益共同体,趁现在还来得及,必须加以限制,否则必将会遗祸子孙,后患无穷。”
刘大炮闻言苦笑道:“不过就是半斤八两罢了,你说的这个,说白了就是阶级固化,其实,都一样,古往今来中国的,外国的,甚至包括未来的,哪怕是创造一个想都不敢想,真正人人平等,让工人孩子当国家领袖的国家,也都一样的。”
“这世上只要是还有向上爬的梯子,这先爬上去的就必然会想方设法的阻拦后爬上去的,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将爬梯子的经验传给后代,什么制度都没用。”
“社会越发展,顺着梯子爬上去的人就越多,慢慢的,梯子上面的空间会越来越小,生存的空间会越来越拥挤,后来的人即使是费劲千辛万苦的爬上去,依然会发现没地方站,甚至很可能会被已经站在上面的人,再一脚踹下去。”
“一个国家,一个政权,一个社会,当梯子刚开始架设起来的时候,上面的空间很大,所有人都会一起使劲爬梯子,这个社会的所有人会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处使,这个时候国家的统治者会发现自己干什么都英明神武,整个国家蓬勃向上,干什么都干得成。”
“但随着梯子上面的空间越来越挤,用在了如何把正在爬梯子的人给踹下去,这个国家的进步,也就停下来了,为了爬梯子,br/>
“一个民族,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当所有人都躺下的时候,发展就会停滞,这个时候,即便是秦皇汉武复生来掌控这个国家,也会发现,你什么都干不成。”
“军功也好,科举也好,股权也好,任何的上升阶梯都是如此,先爬上去的总有无数种办法摁死后面往上爬的,所以王朝没有永恒,社会没有公平,人类社会不一定遵从丛林法则,但却一定遵从先发优势。”
于成龙想了想道:“你说的很对,那,有解决办法么?”
“没有,没有任何解决办法,即使有一天我用强权抹平了整个社会的巨大贫富差距,并且强行搞平均主义,这个问题也仍然解决不了。”
于成龙皱眉道:“所以您的意思是,因为这个问题无解,所以索性就不解了是么?索性就支持哪些股东搞宿卫,搞得跟关陇贵族一样,不,是搞得跟汉以前的封建贵族一样,是不是以后大家谁来当什么官,就只能看血统了?这似乎比门阀世家要更可怕得多吧。”
刘大炮想了想道:“完全看股票来说话,算是饮鸩止渴吧,解决不了问题,但勉强,能把命续得长一点。”
“饮鸩止渴?”
“看股票说话的社会,某种程度上确实如你所说,和古时候封建社会很像,但是封建社会的根基在于被分封的土地,而土地的产出是恒定的,社会是零和的,而搞股票开公司,可以拓展业务,也必须要雇用工人,创造更大的财富,社会上的业务越来越多,公司就会越来越多,股东,自然也就会越来越多了。”
“更何况有生意就有竞争,有竞争就有流动,会有的人破产,有的人发财,只要社会的财富总量是持续增长的,就始终会有人慢慢的爬上去,而且,在梯子底下的人也会有一种,自己也在慢慢往上爬的错觉。”
“相比之下,皓首穷经,却是看似公平,实则更卷一些的,总之,我们不能改变这个结果,但我们可以尽量延伸梯子的长度。”
于成龙听完,却是完全没被这些歪理邪说所震慑,而是直指问题的核心道:“第一,如何确保商业上的永远竞争,如果一家公司完全垄断了一个行业,又有官府支持,后来者要如何与他竞争?”
“第二,按照你的说法,梯子上面的空间会随着商业活动的增加而扩充,但,这个空间是会永远扩充的么?你用土地来对比,说土地用来种植粮食的收益是固定的,对,种粮食的收益相对是恒定的,但同时也是稳定的,偶尔遭受一下水旱灾害,过两年自然就又恢复了,可是商业不同,做生意有赔就有赚,即使是西太平洋公司已经包罗了各行各业,是不是就会永远赚钱呢?”
“丞相,延长梯子的长度是饮鸩止渴,可如果哪天梯子不但没有变长反而变得更短了,让那些已经爬上去的人掉下来,这国家的发展,恐怕就不止是停滞了吧。”
“第三,长此以往门阀还是会重新出现,渴,不一定就会渴死人,但喝了鸩毒却是必死无疑,你也说了阶级固化不可避免,军功体系下诞生的固化产物无非是军功集团,科举体系下诞生的无非是学派党争,股权体系下,若是有朝一日三五个大的商业家族仅靠私人股权就垄断了公司七成以上的股票,那就真的是皇帝轮流做了,不是每个股东都有丞相一般的胸襟气度的,臣敢断言,真要是几个家族轮流做皇帝,其危害,将远大于家天下!”
刘大炮闻言,却是真的愣了一会儿,进而对这于成龙也刮目相看了起来。
实话实说,这些话里大部分他也是想到了的,有些没想到的地方,也谈不上什么醍醐灌顶,但于成龙一个古代人,居然这么快就想明白了这些,却也着实是把他给吓着了。
笑着道:“所以呢?你有什么建议给我。”
“所以臣以为,新科进士必须得用,朝廷必须有一条来自股权之外的阶梯,由这些人对股东进行制衡,哪怕是让他们服务于董事会,也要让他们对小股东,分公司之间,进行一个公正的引导,起码让咱们不至于饮了鸩毒,却不能止渴。”
“陛下,所谓官僚,最早,就是君王为了牵制贵族,对抗贵族而存在的,臣以为大股东和他们的后代必然会成为我大明的新贵族,这已经是不可避免之事了。但臣也请陛下在贵族体系之外令设官僚体系,对贵族进行引导,和压制。”
“再具体一些呢?”
“可以设立监察院,设立律法,让监察院依律法而行事,由今年的新科进士作为第一批监察院吏。”
刘大炮笑道:“那长此以往,监察院必然凌驾于一切衙门之上,这和什么巡抚,刺史,区别何在呢?和以前的封建社会区别又何在呢?”
于成龙想了想道:“监察院依法行事,但具体立什么法,可以与股东进行商议,由股东大会投票表决,再由股东大会设立一个监察监察院的衙门,专门负责监察监察院的执法情况。”
刘大炮闻言,却是哈哈大笑,笑得都拍桌子了。
“丞相何故发笑?”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叫什么监察院,直接将公务体系一分为二,分为政务官和事务官如何?有股权的,由董事会选出来的官员叫政务官,由科举考试考进官场的,叫事务官。一个负责立法一个负责执法,如何?”
于成龙想了想,索性抱拳道:“丞相英明,臣以为,此举甚佳,看来丞相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也已经有腹案了吧,却是不知,丞相又在回避一些什么?”
刘大炮闻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却是终于有点想明白了。
这,特么的就是近代嘤国政治体系的发展过程啊。
估摸着原本历史上,嘤国的政治建设和这个过程也是一模一样?
果然是殊途同归,真不能小看古人的智慧,给他们开个头,他们自然就会把这一切往正确的方向去走。
却是不知,这样的一套体系如果发展下去,会不会也像西方国家一样,慢慢走上一人一票,民粹政治的歧途去了。
想了想,刘大炮掏出两根雪茄出来,给了于成龙一根,自己一根点火点着,缓缓地抽了两口,却没说话。
“丞相历来深谋远虑,臣能想到的,想来丞相您也是想到了的,您之所以犹豫,可是有什么地方是您想到而臣没想到的么?还请丞相不吝赐教。”
“顾虑么……确实是有,如果建立一套完善的事务官体系,那政务和事务必然就是要分离的了,我,韦小宝,曾养性,马宝,雷震天,我们这些人都必然是要做政务官的,眼下咱们大明的这套体系中所有的官员,都是政务官,那么,不管谁来当这个事务官之首,本质上都是在分我的权,被人分权,肯定是要有顾虑的。”
“丞相若是信得过,臣愿意毛遂自荐。”
刘大炮叹息道:“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么?这套事务官的体系一旦真的建立起来,不管这个官职是叫内阁秘书,还是叫国务卿,还是叫总……嗯,这个不重要,但总之,这个职位都不可避免的成为朝中第二人,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严格来说,是要制衡我的,后代子孙中,极端情况下,事务官是可以架空政务官的,我为什么要让你这么讨厌的人来当一个可以制衡我的官呢?”
于成龙闻言也是哈哈一笑,道:“户部尚书的这个差事,丞相打算交给谁?”
“我同意你当事务官了么?”
“你肯定会同意的,你想让我拍你马屁么,今天不想拍,下次补上。”
“…………于成龙,你丫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我跟你有那么熟么?你很讨厌你知道么。”
“行吧,那我拍一句,丞相之胸襟,开万古未有之先河,臣,五体投地。行了吧。”
刘大炮苦笑:“怎么什么话,后面加上行了吧三个字就这么怪呢。”
不过想了想,刘大炮还是道:“由你来牵头来建设事务官体系,我倒是放心的,老实说,这个想法我也确实在脑子里含了挺久的了,之所以一直不敢实施,甚至不敢去搞殿试,确实,很大程度上是不知道这套体系适不适用于咱们大明的国情,也不知道朝中文武有谁能理解得了我的其中深意,确实不想,老于你让我刮目相看了。”
“然而,我之所以如此犹豫,却也不止是这个原因。科举要办,考试要考,但,不能只是这么搞。”
“还请丞相解惑。”
刘大炮却是跑题道:“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力量,是可以抗衡资本的么?”
“啊?是……强权?”
“不,是科技。”
“科技?”
“从标枪掉弓箭,从弓箭到火枪,秦汉时这片土地上养活两千万人就差不多到了极限,而明末时同样的土地却已经养活了两亿人,这就是科技的力量。”
“一家造船公司,即使垄断了全世界九成以上的业务,可如果有一天突然某一家小公司发明了一种不用风帆也能日行千里的大船,那等待这家大公司的,必然只会是坍塌,这,也是科技。”
“科技的进步,会让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会诞生一个又一个新贵族,使社会阶级充分流动,充满活力。只要科技是向前发展的,其实你刚才提到的三点就都不会发生,梯子会越来越长,上面的空间也会越来越大,容纳越来越多的人上来落脚。”
“所以,除了事务官体系,我还想再建设一套科学官体系,趁着这次恩科的机会一次性解决,只是,确实是还有些事情没想明白,有些工作也没准备好,甚至于,我其实并不确定这一套体系到底行不行得通,所以才一直犹豫。”
“老于啊,如果让你先当上了事务官,过些年如果要建科学官体系的话,你能接受从手中分权么?如何保证咱们的后代子孙,也能将政务、事务、科学三权,永远分离,又相互合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