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闲撑不过对视几眼,目光便飘开了,可说也奇怪,分明实隔已久,厉倾羽的视线他却不是很陌生。
九年,不长也不短,许多事仿佛昨日,包含墙上交缠的蟒图…饱含一堆乱七八糟的姿势。
于是他用尽量用一种云淡风轻的态度,极为缓慢的,缓缓往旁偏眼,脱离两人相接的视线,可细细一瞧,颊面却有股可疑的淡绯。
烛鹊的声音又在前头响起,这回明显包裹上了雀跃。
“方才有疑问的仙门长老们,因为记性颇差,记不清方才所有的问题,还请你们将所有疑问再次叙述一遍。此刻尊上就在这里,能亲!自!回复所有问题。”
台下沉默一片。
毫无刚才的纷乱吵闹,甚至无人敢随便喘声。
于是烛鹊兴高采烈地,将这话重述了两遍。
只是厉倾羽从头到尾皆未将视线移向其他仙门,凌厉的眼神只朝着大门附近,在烛鹊第三回说至一半时便直接消影,连句话都没有留。
仿佛他来殿上不是为了参加大典,只是为了看某样人事物一眼。
所有仙门战战兢兢,尤其刚才发话的几位长老,此刻见了厉倾羽真身,那满身九阶修为的气场,盈满室内,压制的他们无法抬头。
奚云奚雨在人群中同是震撼不已,尊上身周散出的冷厉,比九年前更甚,连开口发声都不必,众人便已噤若寒蝉。
好一会儿后,奚云回过神,想找门边的雪闲,聊关于尊上最初闭关一事,可视线搜寻了一圈,却发觉,门边早已无浅蓝衣袍的影子,而是被拥挤的人潮给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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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小屋旁。
一道清瘦人影踏在坡面上。
雪闲提前离开后便一路心不在焉,慢步走回。
怎知才刚准备推门,就看见烛鹊正好御扇到达。
雪闲满脸诧异:“仙君不是还在长仙殿上宣事吗?”他笑笑道,“难道是代职玉石刚放回,便迫不及待要离开?”
烛鹊啧啧两声,从玉扇上走下,待他脚落地后,偌大的玉扇立即缩回掌上尺寸,飞回烛鹊手中。
“对那代职玉石我可是心底充满不舍,谁告诉我迫不及待了!”
雪闲:你的表情。
烛鹊咳的一声,“如今倾羽出关,我自然不必多言。反正那群聒噪的仙门瞧见他之后,闭嘴的速度比谁都快,我何须久留。”
雪闲闻言又有些想笑,道:“所以仙君提前离开大殿,便是为了偷闲?”
烛鹊立即摇了摇头,“我自是有事才过来。”
“仙君请说。”
烛鹊看着他的眼神忽地带了上怜悯,劈头便是一句,“倾羽他找你。”
雪闲笑容顿时凝固,并身子僵化。
厉、厉倾羽找他…?!
这、这么快就要算总帐吗!?
对方明明也才刚离开长仙殿不久,不过半刻钟时间就点名到了自己。
且这么快就要验收药炷,他自己甚至不知道做成了没。
天.要.亡.他。
烛鹊感觉到雪闲由内而外散发的震惊,以及明显僵化的神情,便拍了拍他肩,意有所指道:“医君,这峰挺高,跳下去会脑浆迸裂的。”
雪闲满头雾水的回眼:“仙君什么意思?”
烛鹊诧异道:“医君不是正想着跳崖吗?”
雪闲:“……”
也是。还有这快速又便捷的方法。
烛鹊持着玉扇一甩,将扇面掩于眸下,露出一副探究的眼睹,眯起眼道:“医君,你说实话吧,你当初到底是如何得罪倾羽?流苏为债具一事我自有耳闻,可从未问过你详实。”
雪闲保持面上镇定,道:“仙君为何想知道?”
“倾羽那座独峰,向来不让外人上去,连我上去的次数都寥寥可数,如今他亲自传话,要你过去一趟,肯定是要将你毁尸灭迹。”烛鹊头头是道,觉得自己判断十分正确。
其实方才厉倾羽不过传了一句话,且语气一如往常的冷寒。
说的是──“让新来的医修到浸羽殿。”
烛鹊扇了扇玉扇,道:“话说我虽不常去浸羽殿,可记得有一年我去了倾羽住的独峰,当时不小心碰了殿上一炷富有浓郁药香的燃炷,熏得我呛鼻,他连慰问都无,直接用法术将我撵下峰。”
雪闲眼皮一跳:“多谢…多谢仙君告知。”
他已在心中模拟坠崖。
“这回可真是奇了,我认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他主动要人上殿。”烛鹊语调中带着这医君着实可惜,年纪轻轻就要去送死的叹息,然后慎重地咳了两声,说道:“好了,时间也差不多,我这就送医君上浸羽殿。”
雪闲闭了闭眼。
前路茫茫。
手指无意识地抚了下腰间流苏。
再度睁眼时,脚底踏的已是不同于小山坡的青绿草皮。
而是满地的落叶,叶片色泽如白,层层堆在脚边,仿佛片片雪花堆积。
雪闲有些意外的抬眼,发觉周围竟是整片的雪白树林,且树干的色泽极浅,是带点浅银的白色,更神奇的是,眼下初秋季节,枝桠上所有叶片居然全为雪白,似乎原本便是如此浅色。
一簇簇雪色叶片交叠生长,给人一种腊月落雪的错觉,可周围气温分明仍是偏暖。
《道侣他飞升成神》中,因原主根本不曾来过浸羽殿所在的独峰,故对此处的叙述是少之又少,从未提及这处有如此幻景。
雪闲站在这片景色中,惊奇地望着银白树梢,神情专注。
直至身侧一阵软风拂来,扬起他浅蓝衣摆,雪闲才浅眯起眼眸,微微回神地偏过身子。
乍然发觉三尺外的树干旁,立了道高大的墨衣身影!
视线正不偏不倚的,落在他身上。
雪闲刹那间陷入慌张!
九年没见,虽他俩谈过的话说多不多,可也说少不少,此刻他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这般僵硬地回视着对方。
好巧不巧,烛鹊的传声术囿于这时响起。
“医君,你的行囊我让人收拾好了,等等即会传送上独峰,你不必再费神下来一趟。”
雪闲闻言,瞳孔地震!
…行、行囊?
他不就只是上来谈个话而已吗!?
可烛鹊只传了这一句后便消失得毫无声响,似乎也不敢打扰这峰上主人。
雪闲只好靠近几步,在距离一尺时停住,急切地朝身前之人问道:“烛鹊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厉倾羽随着他离近,也低眼望他,“字面上的意思。”
雪闲乍然听见这低沉带磁性的嗓音,好似瞬间回到九年前。
当时的石洞昏沉阴暗,以至于他看不清对方。可眼下四周明亮。这人就站在他身前一尺处,两人面上所有神情清清楚楚,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可…可我一直都住在主峰小坡上,我不能继续住在那儿吗?”雪闲努力挣扎。
“所以药炷做好了?”厉倾羽以问代答。
“炼了二十炷,可我不知…不知里头有没有你要的。”
“没有。”声嗓仍低,语气斩钉截铁。
雪闲一愣,立即抬头,不服道:“你还未看,怎么知道没有?”
“本尊看过了。”
雪闲茫然道:“…什么时候?”
你不是刚出关吗?
厉倾羽:“二十几炷由浅到深,最后一炷于前日刚做成。”
雪闲顿时眼眸睁圆,一副心事被说中的模样。他自是不知厉倾羽九年的闭关期间,一直能看见他房里画面,不论是炼药,看医书,入寝用膳,甚至连不小心炸炉都能瞧见。对于他制成的药炷更是了若指掌。
雪闲咬牙:“那我…在这独峰上,要住哪儿呢?”
《道侣他飞升成神》中,曾提过厉倾羽所住的独峰只有两座屋房,最大的自然是浸羽殿,另一间偏殿则是长年空屋,无人居住。连原主也从未入足过。
厉倾羽挑眉道:“你想住哪?”
雪闲脑中快速打转,此刻若他提出一个惊悚的建议,也许事情会有奇迹反转!他能立即被扔下山,远离这独峰,远离这让他无所适从的男人。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自然的口气,说道:“我、我想住浸羽殿。”
“行。”
“……”
不是。这走向怎会如此?!
没有人说你闭个关就转性子啊!
而且明明原文中,就说两人不能共处一室。
喔不对,原文中他与厉倾羽属道侣,可现在不是!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才少了那三件不得同房同住的协议?
雪闲轻摇了下头,思绪交杂,越思考混乱。
厉倾羽神情虽冷却从容,见雪闲明显慌乱的面色,直接挥手甩出传声术,带磁性的声嗓简单说了句:“行囊送至浸羽殿。”
下一瞬,法术啪的一声,已传至烛鹊那。
雪闲:“……”
他急的不管不顾,忍不住又靠近对方一步,疾速道:“可你…你这独峰向来不让外人居住不是吗?”
厉倾羽颀长的身躯未动半分,只道:“是。”
语气听不出情绪。
雪闲:??
什么??
这不明不白的对话,他脑子更加糊乱成团。只好扯着腰间流苏,道:“那这缀饰,先还给你吧。”
他手伸往腰间,怎知早晨系缀饰时随意打上的轻结,此刻弄了半天,竟解不下来!
慌忙之际,整日没进食的肚腹,居然还十分不看场合地,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雪闲:“……”
厉倾羽表情未变,却忽地说道:“浸羽殿的后头有灶房。”
这毫无前言后语的一句话,雪闲压根不明所以。只好先停下解流苏的手势,一头雾水道:“…灶房…?能开伙做吃食的灶房?”
他的厨艺虽搬不上台面,可偶尔会在小屋中搓些小饼或灵食,只是每回都得和主峰灶房借炉火,其实不太方便。
“随你。”很淡的口吻。
雪闲思量一阵子,对于自己即将和厉倾羽共住在独峰一事,宛如雷劈。
只好放弃般的随便问道:“那浸羽殿周围的低矮灵草,我也能摘取来炼药吗?我隔三叉五都得炼药,还需要有地方能摘取灵草。”
厉倾羽没有否决这提议。
雪闲眼眸转了圈,扫过这银白林间,再度迟疑地说道:“那这片雪色林子也可以随时过来?”
他十分喜欢这,似乎转上几圈,就能忘却烦恼。
厉倾羽望着他,未吐出半个字,可雪闲看懂了。
这是答应的意思。
不知为何。过了九年,这人突然好沟通了些。
雪闲心底对浸羽殿的抗拒顿时消散了些,眼下看来对方也不是要将他关在这,十二时辰苦命制造药炷,还允许他赏景摘摘草。
思考之间,却未发觉二人身躯不过半臂之距,这比一般人谈话都还近的距离。浸雾峰上可是没人敢接近厉倾羽三尺之内。
约莫是因当年石洞里,两人同待了半个多月,最后甚至有过更近的身体接触,故雪闲对二人间的距离已有些糊化,此刻竟无觉得不对。
厉倾羽也没移身,只低眼将视线对着他。
雪闲这时想起了蛇毒一事,赶紧问道:“你出关后,身躯可有不适?”
“为何如此询问?”
雪闲纠结了一阵,如实说道:“当年你上峰闭关后,千蛇鬼母找上我,提及蛇毒的毒性未解,只是暂时尘封。此刻你出关,兴许这蛇毒…又会开始发作。”
而他根本还没炼出化毒的解药。
此话一出,没想到厉倾羽的神情看上去早已知晓。雪闲露出意外,“你知道蛇毒未解?”
“毒在我身,自然知晓。”
“那怎么办呢?还是找个时间回千蛇鬼母的石洞,只要能取得蟒毒,便有机会炼出解药。”
厉倾羽:“石洞千年开启一次。下回开启,需等九百多年。”
雪闲如遭雷劈。
这老妖的地盘居然还有开启年限!?
一点都不合理!
他见厉倾羽神色平稳,反倒是自己看起来更像当事人,忍不住问:“九百年才开启一次,怎么不见你紧张?”
厉倾羽凝望他。仿佛解答在他身上。
雪闲多少明白这意思,有些艰难的回道:“我…我这几年忙着炼药,修为没有提升多少,倘若你蛇毒发作,我能接受的热气也许不多……”
厉倾羽却低低地说:“本尊知道。”
他日日都看着墙上画面,对方修为进展如何,一清二楚。
雪闲仍是不解,可仍是努力想把千蛇鬼母最后那番话说个清楚,他面色染绯,难以启齿,只能硬着头皮道:“千蛇鬼母曾说,我俩当时为了让石洞天顶打开,血液相融,如今已是绑定……”
绑定什么,他不想说得明白,只好跳过这段,“总归想要完全解除蛇毒…只能…只能……”
好吧。这一段他也说不下去。
此刻光天化日,俩人站在树林里讨论蛇毒唯一的解法,脑中忆起墙画巨蟒交融的模样,简直令雪闲手足无措。
而厉倾羽就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听着他陈述,面色四平八稳,仿佛中毒的不是他。
雪闲暗暗吸了口气,吃力的维持镇定,继续道:“我想过了,传渡热源并非长久之计,尤其鬼母还说,这毒发会一次比一次严重。可我目前也不知晓,还有什么办法能完全解开你的蛇毒。”
厉倾羽见他坐立难安的模样,挑眉道:“怎么?想逃跑?”
雪闲很快反映道:“我、我没有。”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说过一定会将药炷做出,且将对方身上蛇毒解决!
然后再用最快的速度收拾离开这座峰。
“我说过会待到你毒解后…”思考中他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瓣,“那你毒性发作时,再告知我,我尽量…先接受热气。”
虽然是治标不治本,可也是目前唯一的方式。
厉倾羽盯着他修长削瘦的颈侧,因雪闲说话低着头的关系,故脖颈有个非常漂亮的弧度,锁骨隐隐约约地被遮挡在衣领里。
良久,厉倾羽才低低地说了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