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浮生愣了愣神,看也不看脚下的游侠儿一眼,直接进入了位于金顶上的道观当中。
游侠儿等他走了后,赶忙又翻了个身,躺在台阶上,并不惧那强烈阳光,就这样眯着眼看向天上的那抹残阳。
直至皓月当空,他依旧没舍得离开。
好像自打来了这,莫名其妙地托生于大漓皇室,做了那个便宜老爹的第十二个皇子,他就没有像今日这般如此仔细地端详过这个天下的日月。
或许也可以说封一二没有像今日这般在乎这个天下,毕竟对他而言这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
他是要回家的,哪怕那个龙椅上的男人对他喜爱有加,想将皇位传给他,那也抵不过他那个放张床都拥挤的屋子。
后来,即便封一二长大了,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却依旧还想着回去。
可惜啊,来的容易,回去却很难。
封一二本以为这辈子估计就会不去了,却在那一天亲眼看到了那些云端之上的仙人。
为此他放弃了垂手可得的皇位,转而奔向茅山拜师修行。
倒不是他觉得朝游沧海暮苍梧是多么好,而是只要修行了,就能活下去。能活下去就说不定能够找到回家的办法。
也就因为这样,他才遇着了帮子护犊子的师傅师兄,才觉得这个天下还有那么些意思。
可随着他被逐出茅山,离开了清凉峰,越走便越觉得这个天下没意思。
修了百年道术的他为了师兄弃了一身修为,决定重新开始。
寻儒家圣人拜师,却发现稷下学宫不过是道貌岸然。
访佛门高僧求佛,却发现难舍因果。
下定了决心以武夫之道,却觉得武夫的不问缘由有违本心。
好在武夫的门槛低,想学便能学,不过入门容易,要想走远却不容易。
封一二便这样走走停停,以赐教为由,一次次偷学对方的路数。
走了整个天下,到头来却停在了三品问天境之前。
后来就遇到了许初一与柳承贤,再后来便如愿以偿,还了大师兄的恩情。
可是这么一圈下来,他对这天下只有失望,没有期许。
看见了人间疾苦,看惯了人心叵测。
不光是山上人,有时候连山下人也是那般。
好在他也遇见了些有意思的人,有志同道合的想法,也不乏针锋相对的道理。
现如今回头想来,或许这才是这个天下的有趣之处,处处透着一股子无药可救,却又值得试一试。
现如今,这个天下如此不堪,他封一二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去做些什么。
但下个百年,若这个天下还是如此,那他封一二扪心自问,难逃其责。
他曾指望过很多人,指望儒生以浩然正气教诲云云众生;指望僧人以慈悲之心普渡罪恶之徒;指望道士以道法乾坤除去心中怨气;指望武夫以雄浑体魄捍卫接壤之地……
可到头来呢?不是没遇见,但都微乎其微,如同沧海一粟。
现如今的百姓能依靠的也就是他们自己,于是封一二晓得了那个侠字有多么重要。
这个天下需要侠义,唤醒山下人,也唤醒山上人。
说书人与戏灵帮他,将侠这个字以说书的方式讲给了天下人知道。
现如今呢,这颗种子已经埋下了,那么他这个天下唯一的游侠儿也该让天下人知道,侠并不存于书中,而是真的存在。
“你真就不打算回去了?”年轻道士从道观之中走了出来,皱着眉头问道。
封一二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打起架来比武夫还要厉害不少的道士,恰意地笑了笑,转过头继续看着天上的那一轮圆月。
“回去做什么?这个天下不也挺好的吗?这个江湖不也挺不错的吗?回去是一顿三餐,在这也是一顿三餐。”
道士笑了笑,也顾不上身上这件紫色道袍如何名贵,也学着封一二的样子躺在了台阶上,“若是喜欢,那就留下来。不是还有佳人等候吗?到时候我也去见见弟妹,看看她是不是像你说的那般好。”
“留下!肯定留下!”
游侠儿笑了笑,语气轻松,到不像是说假话。
“那就好,再等上个几年,我也下山!我也去一趟你说的那些地方,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引路啊!莫要有了女人,忘了兄弟!”王浮生随手摘掉了头上的紫金冠,喃喃道。
这一顶紫金冠与他身上的紫色道袍一样,一戴便是五百载春秋,五百载冬夏。
封一二冷哼一声,“自己去!到时候我可没闲工夫陪你!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有个徒弟,我倒时候不管了,你可得替我照顾着!莫让他受了欺负!”封一二眯起眼,一脸地奸诈表情!
王浮生听到这话,赶忙坐起身子,不顾一头的散乱头发,大声骂道:“放屁!你徒弟我管什么?你要是回去了或者死了,我去管还说得过去!”
“哎呀,别急嘛!”
有事相求的封一二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王浮生身后,帮着他打理发髻。
一边打理一边说道:“你看啊,到时候我和我们家璘儿双宿双飞,是不是得避着你,不然你这孤家寡人的,心里的多难受啊!我那个徒弟,可是个贴心小棉袄,说话做事都是极其让人舒服,特别是那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到时候跟着你,保管让你舒坦。”
王浮生听着游侠儿夸自家徒弟那语气,与青楼老鸨子夸自家姑娘如出一辙,忍不住骂道:“你个王八蛋!怕不是去了不少次窑子,才将这老鸨子的看家本领学到手里的吧?”
“哦?你也去过?”封一二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
“滚!”发髻被整理好的王浮生转头骂道。
去过倒是真去过,不过那都是未当这全真教掌门之前的事了。
游侠儿一只手背在身后,点了点头,极其听话的说道:“好!好!我的掌教大哥!小的这就走,等我徒弟来了,你好生照顾照顾就行!”
封一二说着便站起身来,以极快速度朝着山下的马车掠去。
看着往日这位打不过自己,却在言语上能占尽便宜的老朋友就这么爽快的走了,王浮生感觉有些不对劲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大声骂道:“王八蛋!”
身着一袭紫色道袍的年轻道士,头上哪还有什么紫金冠,只有一小截不知哪里捡来的树枝。
说好了是来还衣服,衣服没见着,还捎带手顺走一顶紫金冠。
不过仔细一想,好像没什么不对,这番所作所为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封一二嘛。
师傅下山,那徒弟自然而然也就要上山。
为了不露痕迹,惹人猜忌,少年另辟蹊径,选了个人迹罕见的小路上山。
说是小路,其实不如说是悬崖。
少年在峭壁上,顺着石头之间的缝隙攀登而上,速度极快,丝毫没有停下休息的意思。
没多久,他便登上了金顶。
刚落地的他,就看了一身紫色道袍,披头撒发的年轻道士。
少年愣了愣神,看着道士手里的那一截树枝,瞬间明白了过来,这肯定是师傅的朋友。
只不过现在还是不是朋友,就不好说了。
王浮生看了看少年,轻声问道:“你就是封一二的那个徒弟?”
“额……”
少年迟疑了一会,随后东张西望了起来,眼神飘忽不定,嘴上说道:“这是哪啊?我好像来错地方了!”
就这样装模作样了好一会,这才假装无意间看见眼前的道士,一脸茫然地说道:“道长,我这出来打猎,迷了路了,敢问下山的路怎么走?”
“我问你是不是封一二的徒弟?”
“什么封了?路封了?那有其他的路吗?”
王浮生眯起眼,这下他敢断定,眼前这小子一定是那个王八蛋的徒弟了。
“要下山是嘛?”,王浮生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右手挽起道袍衣角,和善地说道:“贫道知道一条近路!”
话音刚落,王浮生起身一脚,将刚刚才辛苦爬上来的许初一踹了下去。
既然要下山,那还不容易,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回去好了。
等到许初一再爬上来的时候,已经是旭日东升了。
那个身着紫色道袍的年轻道士依旧站在原地,少年刚一露头,他便轻咦一声,好奇地问道:“又找不到路了?”
吃过一次亏的少年赶忙一个纵身翻到了道士身后,说道:“小的家师封一二,见过道长。”
年轻道士转过身来,会心一笑,开口说道:“还不谢谢贫道治好了你的耳疾?”
少年皱了皱眉,心里是有苦说不出啊,但是随即反应过来,立马跪在了地上,砰砰砰磕起了头。
王浮生看到这,觉得游侠儿夸自家徒弟的事,或许是真的,只是让他谢谢,居然就如此实诚的磕起了头。
“礼过了!”,王浮生满意点了点头,一脸笑意地走上前去,一把拉起了还跪在地上的少年。
许初一多此一举地拍了拍身上那件脏的不能再脏的粗布麻衣,满脸天真无邪,恭恭敬敬地说道:“道长您客气了,哪里过了!真的不过。前些天,师傅领我去见洛阳前辈的时候,也是嘱咐我这样磕头的。当时洛阳前辈只夸我懂礼数,还给了我一本册子和符箓呢,还给了我师傅好多东西,就连他那柄叫什么开江的刀也一并给了呢。”
说完这话,许初一抬起头一脸憧憬地看向年轻道士。
“额……”
王浮生有些语塞,脸上已经没了先前的和善表情。
这磕头哪里是道谢,分明就是来要东西的。
师傅前脚顺走了自己的紫金冠,这做徒弟的后脚就来了,明里暗里找自己要见面礼,还将洛阳那个老不死的抬出来。
王浮生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开口说道:“你这衣服是我的,我也不要了,送给你好了,你看如何?”
反正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早就跟封一二说好了,身为全真掌教,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能省点就省点好了,大不了等少年日后知道了,再补上就得了。
许初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粗布麻衣,皱起眉头,有些为难,“唉……道长的好意晚辈心领了,礼轻情意重嘛!晚辈也不知道全真教现如今如此困难,您放心,晚辈下山之后,一定多多帮助全真教,晚辈虽然年级不大,但是跟着师傅这一路,还是认识不少人的。洛阳前辈啊,望山书院的顾先生啊,还有稷下学宫的文诸公。等下戏遇着了,晚辈一定和他们说一说,看看能不能帮帮道长您,让全真教能穿上件好衣服。”
原先还以为能够蒙混过去的王浮生深吸一口气,赶忙摇了摇手“不至于,不至于。你误会了!误会了!”
好嘛,下山之后缝人就说全真教连见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那还得了。
这还是当着自己面,算是客气了。依照他对封一二那小子的了解,若是真到了那时候,指不定说成什么样子了。
其实王浮生真是猜对了,许初一早就想好了,什么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分明是都他娘的光屁股了,特别是全真掌教,都混到连钗子都没有了,披头散发的,与街巷里刚打了架的泼妇一般无二。
王浮生摇了摇头,指了指金顶上的那座道观,轻声说道:“贫道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若是有一天你有空了,允你在那道观里住上一天,如何?”
许初一看向那座位于金顶的道观,想了想,说道:“行!虽然就一件,抵不上洛阳前辈的那些东西,但也是道长您的心意。”
一件?抵不上?也是?
王浮生哭笑不得,这道观寻常道士想要进去一个时辰,那也得起码是二品以上境界,还得由所在门派掌门亲自带来。
现如今到了这个少年嘴里,竟然这么不值钱,看来还真是对牛弹琴了。
“没事!”王浮生轻声说道:“不急,他洛阳大方,我也不能太过寒酸,反正你还得在这住上一段时间,等你走了,看上什么说一声就好,拿走便是了。”
少年听了这话,满意地点了点头,弯腰施礼道:“多谢道长。”
身为全真掌教的王浮生怎么也能没想到,十天之后,自己身上的这件紫色道袍就这样因为自己这句话,随着他那顶紫金冠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