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将升未升之际,秃头道士推开房门,看了庭院里那个没了一只胳膊的小徒弟背影一眼,打了个哈欠。
“虽说入了二品之后这睡与不睡,吃与不吃都没那么重要,可该睡还是得睡的。”
封一二回过头,笑了笑,从怀着掏出了一壶酒。
秃头道士眯了眯眼,看着那个无论如何也喝不完的半壶酒,喃喃道:“好东西!”
一个小小酒壶,可装三江四海,可纳天地浩然。
几步走上前去,秃头老道刚想接过酒壶,却被封一二虚晃一下,就那样与之失之交臂。
“既然睡不睡,吃不吃都一样,那喝不喝自然也是一样了!”封一二笑着调侃道。
“啧啧!”秃头老道士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不喝就不喝,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若是让为师我喝一口,为师便告诉你这个好徒弟个事!”
封一二盯着自家师傅看了许久,不屑地冷笑一声,轻声骂道:“现在知道我是你的好徒弟?我还以为你心中只有那个小子呢?”
“还真就是关于他的!”秃头道士说到此处,收起嬉笑模样,一本正经地说道:“我那个大哥来过了,与他见了一面。”
本想着喝口酒气一气自家师傅的游侠儿,放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酒壶,眯着眼问道:“那小子没胡说什么吧?”
秃头道士一把抢过那半壶酒,灌了一大口,这才缓缓地说道:“那小子也算是聪明,用符箓掩盖了声响,不过为师我也不差,终究能推演出个七八分。”
“那小子之前一直孤零零的躲在门外,这你我都知道。所以等他进来之时,为师才对他呵护有加,你其他几个师兄也是如此。”
封一二闻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我也猜出来了,初一他入睡之时面露笑容,突然的暖心之举,的确好用。这一点,我这个刚做人家师傅的还要多学学。”
“非也!”秃头道士摇了摇头,一边晃动着手中酒壶,一边解释道:“他们几个小兔崽子是当真喜欢那个叫初一的孩子,而为师我可不一样,喜欢是喜欢,但是更加害怕的是我那个大哥,在他心里埋下点什么。”
封一二皱了皱眉头,赶忙询问道:“那文老二他,埋下了吗?”
之所以如此关心,全因少年心中哪怕净如白纸,只是一点墨迹,往后墨迹四散,也足矣毁掉心境。
“埋是埋了,不过不在于此。而在于生死之事。至于究竟是哪件事,为师也很难推演出来!”秃头道士将酒递还到了封一二的手中,继续说道:“那小子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收了个纸片人啊?”
“你就说我这徒弟性子好不好吧?”
封一二收起酒壶,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之上,翘起了二郎腿,得意地看着自家师傅。
“好!你收徒弟的眼光比为师那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单论徒弟,那为师只能甘拜下风!”
秃头道士语气极为诚恳,可越是如此,封一二便越发不爽。
最为要命的是这个事还是自己挑起来的,现如今被老练的师傅打了个结结实实,有苦难言。
白了一眼自家师傅后,封一二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说起了许初一的往事。
秃头道士越听这眉头皱的越紧,最后叹了口气,骂道:“这个蠢货,当真不知道抬头看看?头顶清名不自知!”
封一二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也怪不得他,本就是没有半点修为,即便有,凭着那东西的诡异来历,他也看不出来半点玄机。只当是最后留给他的一丝慰籍吧。若是我不说,你不是也看不出来吗?”
“那倒是!”秃头老道士点了点头,宽慰道:“等沈知秋的事了结了,你就带着那小子跟我一起回清凉峰吧。虽说上不了山,但在山下找个屋舍,想来也不会多难。至于龙虎山那边,由为师担着!”
道家修士凡入三品境,必然少不了去一趟龙虎山,虽说不像儒家这般艰难,但是终究也不好受。
封一二摇了摇头,抬起袖子擦了擦鼻子,笑着说道:“不了!等这事完了,我得将自己欠的债都还了,孑然一身好回家。”
伸手入怀,封一二掏出了一堆东西,依次摆在了旁边的石桌上。
“这些宝贝,都是清凉峰的,师傅您就带回去吧。”
秃头道士看了看石桌上的宝贝,苦笑道:“家贼难防啊。怀德和长宁这两个小子!算了,等你回去前再给为师好了。”
游侠儿微微抬起左手,那一株佛门的座下金色莲花丛石桌上升起,看着那株栩栩如生的莲花,封一二笑道:“这个您带回去吧,听师兄们说了,现如今的清凉峰连个神像都没了。”
看着眼前这株用道祖神像辗转换来的金莲,秃头道士微微皱眉,像是想起什么,意味深长地开口说道:“不用了!这个你留着!”
封一二愣了愣神,连忙摆手拒绝道:“用不着了!本来就是骗大师兄的,想用这东西帮帮我那个老丈人。”
看了看自己那支空荡荡的右边袖子后,封一二继续说道:“至于我这条胳膊,既然都入了三品守一境,而且不是昙花一现的那种,这右手有或者没有就没多大区别了!”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秃头道士甩了甩手,见那株金色莲花飞入了封一二的怀中,板着脸解释道:“这个东西你留着,权当是给我那徒孙的见面礼好了。”
封一二还想开口拒绝,却见自家师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难不成……”
游侠儿还未说完便刚忙闭上了嘴,朝着许初一睡着的地方看了过去。
“对了!”
秃头道士刚准备回房,却又转过身看向留在庭院中的小徒弟。
“以后不要埋汰你那个师兄了!他这辈子未能入三品,始终是郁结,昨夜你还暗戳戳地说他是废物。你这个做师弟的,别总说实话!”
封一二点了点头,挠了挠脑袋,笑着说道:“知道了。以后我尽量少说!”
“嗯!”
秃头道士点了点头,随后看向许初一的房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房间内,许初一趴在门边,看着对面一同偷听的薛威,露出了极为嫌弃的眼神。
随手贴上一张符箓后,许初一面对桌子前偷听完了的大师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屋外可都说你是废物了,怎么你倒是很受用,不光受用,还怡然自得地喝起了茶。
“他们说得其实也没啥错,我的确算得上是废物。”
看着跟前想要挑拨是非的许初一,薛威毫不避讳,点头承认。
其实昨夜听到“废物”二字,自己是有些不悦,可是仔细想来也真是如此。
倒不是说二品修为便是废物,而是自己这性子,妥妥的是个废物。
当年薛威自视甚高,将自己拜师前的往事说给了小师弟封一二听,本以为同为世间的皇家出身,总归会有些理解,但那个小师弟当时只留下了“废物”二字。
为此自己还和他动起了手,可与那个小师弟相处久了,薛威才发现,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当真有些拿不出手。
自以为是多么仙风道骨,潇洒自在,到头来不过是害了别人。
当年薛威是大魏的皇子,奈何母妃不受宠,也只能做个闲散的王爷。
直到在十三岁那年,母妃被皇后陷害,死在了后宫争斗之中,于是年少的薛威便萌生了复仇的心思。
后宫争斗,妃嫔不过是棋子罢了,终究伤不了下棋之人。
虽然母妃死了,可母亲的族人尚在朝堂之中,最为关键的是,薛威的那个舅舅手握重兵,膝下无子的他极为喜欢自己这个外甥。
薛威也算是聪慧,为了藏拙不理政事,不去争宠,反而醉心于游历民间。
几次之后,隐隐有了种感慨民生多艰的想法。
表妹上是纨绔行径,可内里却有着自己的那些心思,想着为母报仇,想着为民谋利。
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就连唯一喜爱自己的舅舅没多久也死了。
边关没了主帅可不行,原本军中有个副将,一直跟着薛威的舅舅,排兵布阵举世无双。
皇帝本想着让那个副将接替,但是军中不少老卒不肯,只认主帅的族人。
薛威借机去了趟边关,仗着自己的确有些才华,也仗着自己母族的那些人,终是顺利挤走了那个副官,封了个王爷的爵位镇守边关。
得了军权的那年,他便仗着军权在手回了趟京城,想要替自己娘亲讨要个公道。
最后查明白了后,他看着皇位上的哥哥和太后,只是笑了笑,丢了手中的剑便离开来太安城。
只因为他觉得,公道来了就好,国不可无君,况且母族还在朝中,若是自己做的太绝,只会牵连他们。
只要自己守住边疆,就可以让百姓过得好些,就可以让母妃的家人过得好些。
当时还没有南越,所谓镇守边关,镇守的是比南越更为凶猛的百越。
舅舅死后第二年,一向惧怕那个副将的百越见副将离去,便乘机兵临关外。
以全国之力想要凿穿边关,拿下魏国。
本以为守住便好,奈何京城那位同根生的哥哥有心让他死,在粮草一事上极为苛刻,意在磨光薛威他舅舅留下的军队。
要是来个两败俱伤,那才叫大快人心。
历经了几年后,薛威凭借着自己还算不错的领兵能力击垮了百越军队,给了天下一个太平,但是也将舅舅留下的军队打得只剩下不足两成。
眼见着薛威母族凋零,军权所剩无几,太安城那个做哥哥的索性就打乱了原有的编制,顺便下了道圣旨,让薛威回太安城。
此去原本是个死,好在当年游历民间的时候认识了个和尚,将他救了出来,以自身辅佐皇室为代价换了薛威一条性命。
只不过母妃的那些族人,除了有用的,基本上都离开了朝堂。
魏国是留不下他了,好在薛威自己说本来就不喜欢这些,更加喜欢山上人的生活,所以便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茅山,拜师在了清凉峰秃头道士的门下。
一开始薛威以为自己这段经历怎么说也算是出彩,那是逢人便说。
可直到遇见了封一二,自己便不愿意再提了。
只因为,当年封一二问了他几件事,直到如今依旧是薛威心中的一根刺。
“既然为母报仇,为什么不动手?为了手底下士兵好过?为了母妃的家人好过?那为什么不让副将领兵?那样不是能死的少些?最后那些人不还是离开朝堂?既然一开始就志不在此,何苦逼走副将?早点修行不是更好?”
“到头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所谓的为了百姓,为了母族,都不过是借口,你为的只不过是自诩的清高和自己的痛快!”
听完了这些的薛威足足有几日没有睡觉,终究是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的确是做错了。
看似潇洒,实则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偏偏却执意为之,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做的更好,可结局属实是有些打脸。
想起往事薛威露出淡淡的微笑,“废物”二字的确是当之无愧。
“许初一啊!”薛威想起昨夜少年说的话,好奇问道:“你修行就是为了你娘亲?”
少年点了点头。
“还能有其他的吗?”
“你知不知道,若是如此,可不简单。甚至要推翻天道规矩,这值得吗?”
薛威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觉得,少年如果说为了天下苍生去推翻那些规矩,又或是想要重新走出一条自己的道,那样还说得过去,为自己娘亲,这属实有些拿不上台面。
薛威见许初一一脸好奇,于是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少年愣了愣神,笑着说道:“当年有个不太好的先生,问我为什么读书,我说为了天下苍生,结果被骂了一顿。其实我现在觉得如果说为了吃口饭他就不会骂我了!”
“或许有一天我会因为天下苍生而做些什么,但那是以后。我不想去想,现在,只为了娘亲。”
薛威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若是两者选其一呢?”
少年摇了摇头,苦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不过我不会忘了自己一开始要的是什么。”
薛威叹了口气,果然整个师门,也就自己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