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风雪飘了满城,青瓦、地砖都成了一色的雪白。
秦蓁手里的绣绷拿起又放下,频频抬头看向门口、窗外。
“夫人既然如此在意,为何不亲自过去看看?”
齐嬷嬷看着她心不在焉、坐立难安的样子,替她添了茶,“亲自去看看,总好过日日忧心忡忡地在这儿等着褚兰回话。”
秦蓁放了绣绷,垂眼看着上面没绣完的画,摇了摇头,“你不懂,她是不愿让我见着她那副模样的。”
轻抚着凹凸不平的绣面,秦蓁捻了线又补了几针,“我也怕去见她。”
走了几针,她又放下,静默地坐了好一会儿。
“我怕,见了她以后,就不肯再放她走。”
深吸一口气,秦蓁攥着帕子,抬头叹了口气,“我若要拦她,她会听我的话。跟她爹一样,贯不会拗着我,只自己闷着想法子。”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轻笑一声,却又垂了眼,“我不想拖着她,她也不该被我拖着。”
轻勾了唇角,长叹一声,她像是想通了,“就这样,听着她的消息,知道她在我身边,就够了。”
她说得轻缓,却溅湿了绣布。
齐嬷嬷抬手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岔开了话题,“祭灶和除夕的事儿基本都安排妥了,但年初一还有几个事儿没定下来,需要夫人亲自过目。”
秦蓁点了头,再抬头时已跟先前无异,只眼角微红,眼瞳微润。从齐嬷嬷手里接了清单,她又能坐住了。
至少,这个年,勉强算是一家团圆。
秦蓁是这么想的,可天不遂人愿。
乾元五年,腊月十八,雪原各部集结大批兵马,在雪原腹地扎营,与荆城隔江相望。同时在北地狼口关屯集重兵,大有朝两城同时发难的打算。
狼口关的战报腊月二十便到了,因大雪封山,荆城的战报送到晏清手里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七。
“你要去荆城?”
郭佳看着院子里收枪而立的晏清,满眼的不赞同,“北地怎么办?”
“北地自有人守着。”
晏清提枪走进廊下,伸展了一下筋骨,端起桌上茶碗一饮而尽,朝她一笑,“放心,我不是去冲锋陷阵的。”
接过帕子擦了擦汗,晏清才在桌边坐下,“荆城处于三城之间,能最快地知晓最新战况,最快地对三城做出调度。”
“我知道。”
郭佳皱着眉头,依旧不赞同,“但你刚有所好转,就又开始日夜颠倒地操劳,甚至披甲上阵。说句不好听的,我怕你没把雪原撵走,先把自己累趴下了。”
晏清嗤笑一声,提枪又走回院里,长枪一舞,板正地立在院里,眉目恬淡,唇角微勾,拖着尾音略微上扬的调子,声音掺了点痞气,却掷地有声,“尸山血海我走出来了,阴曹地府我也爬上来了。鬼门关前这条路,我熟的很。守关的二位说了,目前还不打算收我!”
看着院儿里挺拔如枪的人,听着痞气不着调的话,郭佳好似看见了那个她不曾见过的,未经朝廷污浊算计磋磨,在西疆大漠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这个人,她劝不动,唯有临别之际,道上一声,“珍重。”
晏清立于马上,弯腰俯身揉了揉她发顶,轻笑着对她说道:“红妆就交给你了。由你为霓家翻案正名,比我更能让人信服。”
等郭佳点头应下,晏清才直起身,喊了声,“霓红妆!”
红妆站在郭佳身旁,仰头看着晏清,“末将在。”
“郭大小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末将领命。”
红妆低头领命,却又与片刻后抬头看向她,“保重。”
晏清咧嘴一笑,是许久未见的恣意洒脱,好似不再为繁琐之事所累,又成了父兄还在时,只需勇往直前,直率却又狡黠顽皮的小将军。
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后,鸿影和白鹭皆朝她点了头,无声地保证。
红妆敛下眼,手按在腰侧长剑之上。
她也本该陪在她身侧,与她并肩作战,与她同生共死。
拇指摩挲着剑柄,红妆垂眸敛下所有的情绪。
晏清又转头看向另一人,恭敬地一抱拳,“北地官道重整之事,有劳大人相助。”
“将军言重了,某作为北地主簿,能为北地百姓做些实事。能为将军和郭小姐分忧,是某之幸。”
张鸿锋拱手而立,说得恭敬客套,却又在话末仰起头来,笑得温润,“说来,我与将军也算是表兄妹。当哥哥的不如妹妹有能耐,做不了什么大事,也就只能帮帮小忙。”
看着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表兄,晏清再次朝他抱拳,却少了先前的客套疏离,多了些兄妹间的玩笑与随意,“那就谢谢鸿锋表哥了。”
“清妹妹客气了。”
张鸿锋亦是笑着回应,玩笑的话里掺着认真,“家里有我,你且宽心。”
晏清笑着点头,抬头看向三里外的城楼。
城楼之上,秦蓁扶着城垛远眺。
晏清回来的时候她没去见,走的时候也没有。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眼泪散进风里,被寒风吹干,只剩下红肿发干的眼眶,盛着一汪落寞凄怆,印着远方的山,以及消失在山脚的人。
青衣拽着她的袖子站在一旁,看着晏清走远,抬头看了眼一言不发的秦蓁,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垂了脑袋,拽着她的袖子,安静地陪在她身旁,就像晏清不在的很多个日月一样。
城楼拐角,颜仲祈背靠着墙抱胸站着,听着拐角之后静默的声息,视线落在空处。
晏清走前不曾去与秦蓁道别,也不曾与秦莽商量,只唯独找了他。
其实她不说,自己也会护好北地,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可她说了。
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颜仲祈抬眼,转头看向消失在白茫茫一片里的人,想着那天晏清与自己谈话的神色。
她虽然笑着,活泼得正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带着狡黠与揶揄,但话一开口就让人觉得,她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
托孤一词,或许形容不准,但也大差不差了。
那孩子,快要心无挂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