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场梦

“爷,这湖州城小小地方能有什么美人,一个小娘子也如此王婆卖瓜。”风岩小声嘟囔道。

他和赵玉都是习武的人,耳力自然与常人不同,刚才墙内那几人的对话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赵玉身穿大红色圆领锦袍,腰间缀一枚吉祥纹青色玉佩。

只见他黑眉星目,面如美玉,狭长黑眸微微上挑,高挺的鼻梁右侧还有一颗细细小小的泪痣,在那张世间少有的丰神俊秀的脸上衬出几分妖冶。

他自小长得极为俊俏,谁见了都要道一句太子殿下真是长得极好。可惜,崔皇后并不喜,只觉得样貌是最无用的,君子该有君子的德行才是,别人越夸赵玉长得好,她就对他越加严苛。

这导致赵玉自小面对上京那些模样极好的淑女来讨好自己时,都十分不屑。

一则,他觉得无论长得多好,都没有他自己长得好;二则,也受崔皇后影响,觉得样貌只能带来麻烦。

赵玉去摸自己右手大拇指处的扳指,已经先入为主觉得这又是一个自吹自擂,只懂得在乎外表的俗物,嗤之以鼻道:“庸脂俗粉。”

内轿经抄手游廊,过嶙峋假山下崎岖甬道,没过多久便已停稳,这就是到了后院内宅之处了。

严暮自打帘而出,才发现今日知州夫人杨氏并没有因为下雪,就将诗会设在房中。

初冬雪落,内院湖面如镜,雾凇沆砀。湖边一棵最高的公孙树下,一座重檐撮尖顶的亭子垂脊处已有皑皑。亭子外,五面用厚厚油皮毡布围上,只留一面对外,可供出入。

油皮毡布内里则缀以绯色柔曼轻纱,六角都放了取暖的火盆,映得纱幔如梦似幻。

此时,杨氏正坐在主人家上首的席位之上,看见严暮自下轿,便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杨氏的独女温舒与严暮自交好,甫一看见她,就笑着迎了上去,熟稔道:“严姐姐,前些日子底下庄子送上来一样难得的好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温府诗会今日邀请了许多湖州城中的娘子郎君,严暮自同温舒走在一起,此时众人或惊艳或探究的目光都集了过来。

严暮自侧了侧脸,她最好看的那半张脸正好偏到亭中众人目光之中,雪光在她黑漆的眸子里映出如星的光。

她向来知晓温舒的性子,柔声道:“我猜——是不是阿舒前些日子老是念叨的鹿肉?”

赵玉懒懒望去,忽尔目光停滞在那如星璀璨的明眸上。

他喉头一动,狭眸骤亮,准备送入口中的酒杯顿在半空,凝滞不前。

待听见严暮自的声音和在人前温温柔柔的语调后,那杯酒才悠悠入口,扬起俊眉,心道:表里不一。

温舒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没错!今日就是炙烤鹿肉,严姐姐真是神机妙算。”

严暮自前些日子上温府来,听温舒在杨氏面前念叨了好几回,馋了鹿肉,今日见她一副美梦得偿的样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二人走进毡亭,走近杨氏,严暮自先是给杨氏福了一礼:“夫人玉安。”

杨氏笑意盈盈:“快快起来,天寒地冻,仔细冷着。”

严暮自从善如流起身,落座到杨氏的大丫鬟落山给她杨氏座位旁加上案席。

严暮自这才刚刚坐下,就发现刚刚还各自聚成小圈作诗吟咏的郎君娘子已经是聚过来大半。

她佯装不知。

毡亭里头炭火烧得旺,烘起暖融融的香薰味道。翠圆知道严暮自身上有石灰袋贴身暖着,便过来将她的外袍解下,在亭下用掸子扫披风上的雪。

严暮自则是以早已经是千万遍练习过的姿势挺直身子,和温舒说着小话。

她这边不动声色,有人先按捺不住了。

一个身穿鹅黄色袄裙,腰间系着一块碧玉通透的玉珏,敷粉也盖不住面皮上菜色的圆脸娘子看了一眼严暮自细细一掐的腰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同样褪去外袍却还是显得臃肿的腰间,背着人撇撇嘴,旋即挂上和善的笑意朝严暮自和温舒走了过去。

圆脸娘子道:“许久不见严姐姐了。”

严暮自看了她一眼,心下就想起来她是谁了,却不马上回她。

她眼睛慢悠悠眨了一下,炭盆里的火光映在她的眸中更显得眸光璀璨,状似刚想起来:“原是张姐姐,去岁姐姐生辰之后就不曾见过,不知张姐姐近可好。”

人群中一个小娘子闻言应声:“张妍妍,你去岁都过了十九的生辰了,严娘子还没及笄吧,你也好意思觍着脸称一声姐姐?”

围过来的人听了这话,小声哄笑。

张妍妍眼见面皮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紫,咬牙道:“我与严妹妹说话,与你有什么相干,平白在这里嚼舌。”

严暮自温尔一笑,扯着张妍妍的手,拉她坐下:“张姐姐可不要因为我动气,倒是我的不是了。”

说着,严暮自马上起身,立时就要给她致歉礼。

张妍妍看着周围郎君娘子看着自己直冒火的目光,哪里敢受她这一礼,慌忙起身就要将她托住:“是我的不是了。本想问你个问题,是我自己口无遮拦,你这样可万万使不得。”

严暮自顺势起身:“本就是小事,姐姐有什么问题问就是了。”

张妍妍心下松口气。

按理来说,她自己父亲的官职比严暮自父亲的还要高上一些的。可是严暮自因为美貌才情,在湖州城内风头正盛,又得温知州的夫人杨氏青眼。

暗戳戳给严暮自添堵也就罢了,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行礼还是万万不可的。

张妍妍与她相扶坐下,看了一眼以严暮自为中心聚拢过来的人群,提高声量道:“原不是什么正经问题,不过是闲谈罢了,妹妹不必拘谨。六月远远见到妹妹时,只觉得丰满可爱。都说贴秋膘,眼下入冬了,却见妹妹身量窈窕纤细。不知道妹妹是用了什么纤身妙法,短短几月身形变化这般大,面色不见憔悴,反而更加容光焕发?”

严暮自默默磨了一下后槽牙,面上笑容依然和善。

哪里有这么夸张,她年中的时候不过是胖了那么几斤罢了。

她纤细尖尖的指头抓着腰间蜜色的丝绦带,手指如冰雪柔白,只指尖要一段粉寇,眼神无辜坦然:“六月时贪嘴每晚睡前多喝一碗甜饮子,丰腴了几斤,入秋以后天亮就不好再喝凉饮。我并未在意此事,甚是简单。也就算不得什么纤身妙法了,姐姐若是喜欢尽可以试试。”

张妍妍噎了一下,还没开口就有人替她开了口。

“怕是妹妹不说实话吧。”严安秋抱着手臂在人群中冷冷道。

她最恨严暮自总是这番娇娇柔柔让人无话可说的做派,即便刚才柳氏已经说过了她,眼下看见严暮自这样还是捺不住性子出来搭腔。

她对张妍妍道:“张姐姐还是好生求求我三妹妹,今早我路过三妹妹的院落,天还没亮就见里头灯火通明,怕是藏着掖着也未可知。”

张妍妍眼前一亮,瞌睡有人送枕头,有人能跟着一起背刺严暮自,这可是意外之喜。

她赶紧咬唇,学着严暮自的做派,蜜声道:“怪道严妹妹今日来迟了。你二姐姐都这般说了,定是你不愿分享。”

说着,还过去摇严暮自的手臂,严暮自被她摇出一身鸡皮疙瘩,身子往温舒那边又挪了两分,拉开二人距离。

她两颊玉雪,眼含烟波,看向严安秋时怯生生的。

“二姐姐,我向来贪睡,怕迟了才被翠圆姐姐早早拉起身。只洗了把脸就到门口等着二姐姐一起来了,哪里有什么时间藏着掖着。”

严暮自的音色很独特,清冷如霜,让人一听就会下意识觉得这是一个高山临川,面色不改的女郎。可是,她在说话时面上永远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就连此时,她眼眸之中已是盈起雾气,面上仍旧带着笑。

温舒哪里看得了严暮自受委屈,将她的手臂揽入自己怀中,身量小小却气势十足,柳眉倒竖瞪着严安秋,包子一般的小脸一鼓一鼓:“方才邱家大娘子路过你家门前,却见严姐姐一人在寒风中等严二娘子。而且看严二娘子珠翠满头,华衣在身,可见也是一番精心打扮,这般说来,怎么严二娘子更像是藏着掖着拖延时间的那个?”

她又转头去看张妍妍:“张娘子,严姐姐天生丽质大家有目共睹,而且,今日是诗会,多聊些诗书的好,你说是不是?”

张妍妍可不敢像阴阳怪气严暮自一样,去阴阳温舒,连忙笑道:“自然是的。”

严安秋看她怂了,又见柳氏那边看过来,鼻子里哼了一声与几位也是满头珠翠的小娘子一起走开了。

杨氏一直没说话,这时才开口与温舒道:“我要和你叔母说些话,你们小辈自去玩,等待会的才情比较再过来,不必一直围着我们。阿舒,带你严姐姐过去你哥哥那边吃些鹿肉去。”

杨氏先头已经和严暮自通过气,眼下严暮自知道她的意思,也就告了礼就跟着温舒走。

温舒天真烂漫,不知来由,只兴高采烈带着严暮自去了。

烤炉正对风雪,湖面点点雪落,炉下炭火毕剥,鹿肉滋滋生香。

温舒的哥哥温琢和他的新婚妻子蒋氏坐在烤炉边,看到二人过来,温琢只是端方地点点头。

而蒋氏是早就被婆婆杨氏吩咐过了,笑着站起身来拉严暮自的手。

蒋氏长得端方大气,眉眼间和温琢还有些相似,不过,夫妇二人虽然有夫妻相,但是性格却截然不同。

温琢沉稳寡言,蒋氏却是个极其外向的人。

她笑着拖着严暮自的手,向她介绍人:“这位就是傅允文了,刚从宣阴老家过来,你还没见过。今年中了举,比你大上三岁,你也跟着阿舒称一声表兄就是。”

傅允文早就看呆了,拿着夹鹿肉的筷子,有些局促,俊朗的白面皮上泛起一丝红。

本来杨氏就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娘子,说是个极好的人,也不勉强他,让他见过之后再说要不要答应。

他本就是一心诗书,没有将什么男女之情放在心上的。姑母杨氏这么多年以来,于自己多有扶持帮助。他就想着就算这个娘子不怎么样,反正他也无心在此,就算是为了报答姑母。

只他没想到。

她竟是这般的好看。

严暮自先是福了福身,低身时柔顺如瀑的黑发从后背流至她白皙的脖颈,声音清灵:“傅表兄安。”

等她盈盈起身,蒋氏看傅允文的形容神态,就知道事情成了九分,面上松快笑道:“这是我们湖州城内有名的大美人,严教授府上的三娘子。”

傅允文此时也缓过劲来,只是耳廓的余红还是泄露了他的心迹。

他回了一礼,道:“严妹妹安。”

蒋氏乐见其成,正要拉着温舒走开,眼风又瞥到一人,想着不能太过明显,又对严暮自道:“这位是阿琢的好友。”

严暮自这才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一人。

她自认为自己长得极好,可那人的脸也让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细看之下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眼熟。

一件大红色的袍子被那人穿得神采飞扬,眉眼狭飞,应是个多情的样貌,无奈目中傲气太盛,让人不敢亲近。

那人与傅允文截然不同,即便是对着严暮自这般的美人,也依旧目无下尘。

赵玉听见蒋氏的话,这才迤迤然放下手中啜饮的清酒,灿然的眸子目无下尘,连回应都带着傲然:“上京,崔玉。”

作者有话要说:媏媏挑眉:哦?庸脂俗粉?

赵凌官:……

媏媏凝视:哦?表里不一?

赵凌官:是的,我说我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