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试探带着相当的危险性,如果是一个月之前,塞希图斯绝对不会冒险,然而这段时间的相处足以让他更加了解谢依。
他不会伤害我。
这个念头强烈而清晰。
谢依感到一阵心脏紧缩的难过,仿佛有一只手在他的心上重重的捏了一下。
不。他说,分不清这难过究竟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导致的和兰洛克长久分离,还是因为眼前塞希图斯所受到的伤害,这不是你的错。
我会修正这个错误。
巫师首领言语冰冷,他不再注视塞希图斯,而是微微仰起下巴,兰洛克会活过来的,到时候,一切就都恢复正轨了。
——我根本就不希望他活过来,他最好永远是一个死人。
塞希图斯暗暗捏紧了拳头,然而他面带微笑:如果是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他语调轻快,眉目间含着无尽的憧憬:如果哥哥醒过来了,看见您就在他身边,他一定会原谅我的。到时候,我们会是和睦相处的一家人。
年轻的帝王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像个真正的孩童般纯洁:按理说,您是我哥哥的伴侣,可您不是女性,我想,嫂子这个称呼是不合时宜的。
他抿了抿唇,憧憬而羞赧地笑了:我想,我可以像称呼兰洛克那样称呼您为''哥哥''吗?
谢依心中一跳,他差点就答应了,然而,他严厉地斥责了自己。
前一刻还态度温和的巫师现在神色冷漠,话语也冰冷:不。
尽管谢依并不想说这些话,但他逼着自己说:回你的宫殿去,我没时间陪你玩过家家。
他站了起来,心中叹气,无意间一扫,却瞥见塞希图斯眼中一闪而逝的光。
那里面含着不该有的情愫。
这让谢依心惊肉跳,口气更加严厉:回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可是……
塞希图斯似乎没有想到巫师的态度转变地如此之快,他还有些手足无措,他很努力的说着些什么,希望能再多留一点时间。
然而谢依没有给他机会,他冷冷地开口:我不想对你动手,塞希图斯,但前提是你听话。
塞希图斯的睫毛飞快的眨了眨,他蓝色的眼眸闪着水光,仿佛因为巫师的冷漠而感到心碎,好。他说:我听话,我一定听您的话,别厌弃我……
他点到为止,适时收手,以免过犹不及。
一离开巫师的居所,重新踏上厚重的猩红地毯,一直在附近等候的侍从沉默而顺从地跟了上来。
他们清楚地看见,原本脆弱伤心的陛下瞬时变换了表情。
塞希图斯缓慢地微笑着,一点一点地思考着谢依刚刚的所有反应和话语,以及它们代表的含义。
他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但他却没有点破。
至少,他不讨厌我。
和离开的塞希图斯相比,谢依的心就烦乱了许多。
他无心研究,躺在床上,想用睡眠将这一切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然而他睡不着,塞希图斯的样貌,他的表情,他的举动……都一一在谢依的眼前呈现,兰洛克反倒被他忘到了脑后。
这让谢依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罪恶感。
为了抵御这一想法,他竭力回想起自己过去和兰洛克一起共度的时光,兰洛克的拥抱,亲吻,嗓音……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兰洛克的脸竟然变成了塞希图斯的样子!
漆黑的夜里,卧室里只有谢依惊怒的喘息声。
他猛地掀开被子,走进浴室,将自己全身浸泡在热烫的水中,想要借这些洁净的水来洗净他内心的肮脏念头。
谢依白皙的皮肤被泡的通红,他跨出浴桶,依旧痛苦。
水不能洗净罪恶,至少,不能洗净他的。
他下了楼,在兰洛克的身体边坐下,希望能够借助对方的力量来抵御那不该有的念头,但是他越是看着兰洛克,越是觉得心中淡漠,只有那张脸让他稍微有些动摇。
他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兰洛克,回忆往昔,过往的事情都历历在目,但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波动。
好像那都不是他的经历一样。
最好是现在就走。谢依想,立刻回到自己的巫师塔里去,任由内心的想法再怎么波涛汹涌,见不到塞希图斯,得不到滋养,这种感觉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为什么不走呢?他有力量,谁也拦不住他。
但他却一动不动,注视着眼前的兰洛克,拿起对方的信再读了一遍。
我不能走。
他紧紧地攥着信,兰洛克爱我,我也爱他,我不能离开他。
兰洛克的形象在他心中又因为一封信而坚固起来,尽管还是平淡无奇,甚至勾不起谢依的爱意。
但谢依依旧想着
——是的,我爱他。
与其追求自己所爱,他更愿意回馈一份坚不可摧的爱。
前者是未知的,他可能会被拒绝,会受伤,而且十分不和体统。
但后者就不一样了,兰洛克爱他,而这份爱已经经历过检验,绝对不可能是作假,他回馈兰洛克是安全的。
与其冒险踏上未知,倒不如沿着前路已明的方向走。
他这样想着,心慢慢静了下来,尽管还有些微小的想法在浮动,然而这已经不重要了。
谢依想过,要不要把兰洛克带回他的巫师塔,那里既安静,又没有塞希图斯来打扰他的思绪,回去是最好的。
但兰洛克说过,他恨那座巫师塔。
那么,最好还是留下吧。
尽管他知道,那只是兰洛克的一句气话,他根本不会对谢依的做法有半点意见。
但是……还是留下吧?
第二天,塞希图斯按照惯例来拜访谢依,谢依并不见他。
我的研究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分心,你以后不要来了。
塞希图斯看着传话的侍从,一言不发,表情温和,没有什么变化。
侍从战战兢兢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帝王。
他真的很想说点迎合陛下的话,但巫师的传话他根本不敢篡改。
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滑下。
然而突然,塞希图斯仿佛想明白了谢什么,他微笑了起来。
可侍从却抖的更厉害了。
作为长时间待在宫廷里的侍从,他虽然不敢说自己了解塞希图斯,但他知道,塞希图斯不管喜怒,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温和的,处事的手段也从来是不紧不慢。你认为他放过了你,但实际上他可能连该怎么处置你都盘算好了。
塞希图斯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念头,所以这些侍从基本上都明白他对巫师的心思。
他仿佛没有看见战战兢兢的侍从,自顾自地打磨着自己心里的念头。
塞希图斯思考了一会,最终挥退了侍从,独自一人前往巫师的住所。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前,站了一个下午。
巫师没有任何反应,但塞希图斯耐心的等待着,与此同时,他还没有忘记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忧伤而失落。
星夜来临,门外等候的人像是终于死了心,沉默地离开了。
这是非常简单的苦肉计,没有任何技巧,靠的就是忍耐。
换了别人,谢依未必看不出来,但任何事情只要和塞希图斯扯上关系,就会让他忍不住心软,他总会将塞希图斯往好处想。
塞希图斯没有必要装模作样,自己没有什么可以被他图谋的东西,他的毒也解开了,既然如此……他正要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大脑突然一冷,尽管那种莫名其妙的情愫依然存在,却被压下了很多。
他更理智了。
于是,谢依迅速的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抛开塞希图斯的个人品德不看,只看他现在的身份,他是一个帝王,而且是一个强大国家的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结合之前情况来看,塞希图斯要么就是谢依想象中的那个天真热情的年轻人,要么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表演家。
一开始,兰洛克让他继承王位,并且给他下了慢性毒药,为了得到每个月的解药延续生命,即便他不愿意,他也依旧得听从谢依的命令。谢依材料耗尽之后,要求他筹集各种材料好继续尝试复活兰洛克。
塞希图斯照做,一切平静。
之后是一场大火,如果谢依没有习惯性的在离开前用巫术保护好兰洛克的身体,那么兰洛克的身体大概率会变成焦炭。
而塞希图斯坦白这一切都是他做的,看上去十分诚恳且悔恨,并声称他做这一切的动机是嫉妒。
然而这其实不算可靠。
兰洛克原先是这个帝国的主人,他死亡之后,这个帝国就归塞希图斯所有。
如果兰洛克再次活过来呢?
那么,帝王的位置究竟会是谁的?
无论如何,谢依是兰洛克的恋人,他必定会帮助兰洛克,巫师的力量不是普通人可以抵抗的,塞希图斯很有可能会输。
所以,一旦兰洛克醒过来,塞希图斯会失去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帝王的地位,优越的生活,至高无上的权利,这一切统统都会失去。
兰洛克和塞希图斯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因此,一旦兰洛克重新活过来,塞希图斯绝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过的这么好。
任何人在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之后,都不会想重新回到过去的糟糕岁月中。
所以,塞希图斯需要做的就是解开自己身上的毒药限制,以及毁掉兰洛克的身体,断绝兰洛克再次活过来的可能性。
——那场大火。
然而,自己是个巫师,是一个绝大的障碍,塞希图斯不能亮明意图,他最好的策略就是温水煮青蛙。
而且,他成功了不是吗?
谢依撑住额头,面无表情——昨天,他刚刚把研究出来的解毒药剂当成对方的生日礼物送了过去。
利益才是对方的动机。
他此刻真真切切的清醒了过来,他的理智占据了上风,将那股没来由的情愫牢牢地压制了下去。
当然,还有第二个可能性,那就是一切都是巧合,塞希图斯真的是一个热烈天真的年轻人。
然而,这可能吗?
显然,与其相信塞希图斯善良大度,不计较兰洛克对他的苛待,还保持着天真烂漫的年轻人头脑,以至于这一切都如此巧合地发生了,还不如相信第一种可能。
即便是谢依对塞希图斯的好感也没法让他蒙蔽自己的双眼,说服自己相信第二种可能性。
他心下发冷,原本柔软下来的心也再度坚硬了起来。
如果他相信塞希图斯是一个善于隐忍的表演家,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自己是兰洛克的恋人,又是一个巫师,塞希图斯为了争取他,假装露出一点爱慕也是完全说得通的,甚至,自己的想法和对塞希图斯莫名其妙的好感或许都被看透了。
一个人没过多久就对自己仇人的恋人心生爱慕,这可能吗?
按照正常逻辑,这完全不可能。
除非另有图谋。
在谢依的头脑中,塞希图斯原先天真烂漫的年轻人形象逐渐被一个深不可测,善于表演隐忍的帝王形象取代。
精于计算人心,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使用任何手段。
——谢依最讨厌的一种人。
然而,饶是如此,就算已经将一切都完全想明白了,谢依还是悲哀地发现,他依旧对塞希图斯怀有好感。
这好感就像潮湿石缝中萌发的青苔,没人知道它的种子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它能够在石缝中汲取到什么营养,但是它如此顽强,即使被刮掉,也会再次萌发。
……真该死。
塞希图斯还存在着和巫师良好发展的推测,他依照计划,连着三天在谢依的居所外站立到黑夜。
按照他的推测,他巫师会在第三天的时候对他心软,然后出来见他。
但是等真的到了第三天,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依的房门依旧紧闭,对他的举动没有任何反应。
这不对劲。
谢依是个心软的人。
塞希图斯感觉到有东西超出了他的掌控。他想到了和谢依朝夕相处的兰洛克——尽管那只是一具尸体,但他曾经活着,不是吗?
当兰洛克活着的时候,他和谢依是恋人的关系,而既然是恋人的关系,那么他们就理所当然的牵过手,接过吻,甚至……或许连最亲密的事都做了。
他们的感情多么好啊,以至于巫师直到现在还对那个老东西念念不忘。
嫉妒的毒火灼烧着他的心,让他几乎无法忍耐了。
按照理性的方式,塞希图斯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改变策略,既然巫师对兰洛克那么念念不忘,那么苦肉计生效的可能性就不是那么大,即便巫师出来见他,也不会像塞希图斯曾经想象的那样对他充满怜惜。
他应该转身离开,重新思考策略。
但塞希图斯却并没有这么做,他明白什么是最好的,可他就是不愿意去做,他咬着牙,同时没忘记摆好合格的表情,就那么在谢依的居所之外站着。
今晚是一个无月无星的黑夜,乌云密布密布,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
这天气对塞希图斯有好处。
但也有风险。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谢依见他。
然而他还是冷静地在暴雨中待了下去,冰凉的雨水击打着他,但这对他来说完全不算什么。
他的目光只盯着那扇窗和那扇门。
窗里的灯暗了,仿佛示意着主人已经休息。
塞希图斯应当放弃了。
可一股邪火让他无法动弹,只要一想到谢依现在还和兰洛克待在一起,他就感到内心深处一阵撕裂般的妒忌和怨恨。
伴随着这股邪火,一个想法也逐渐成型:
啊,他那么喜爱兰洛克,那么我用正常的办法或许永远得不到他。既然如此,我何必恪守分寸?
两情相愿显然不可能,但我还有一种办法能够得到他。
强权和力量,我有锁魔金链,只要给他戴上,他就会变成柔弱无力的羊羔,任我摆弄,即便他恨我,他也无法离开我。
这样不是很不错吗?
既然他不会爱我,那么让他恨我也很好。
这股念头在他心中越来越强烈,他几乎要打定主意这样去做。
不过,几乎,意思就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谢依推开了门。
黑暗的夜里,淋漓的雨肆意地下着,塞希图斯站在门外,蓝色的眼睛像星星一样耀目。
雨滴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流,他全身的衣服都湿了,表情很倔强,带着惊喜和祈求。
真是用心良苦,苦肉计用到这个份上,看来塞希图斯的决心很强烈。
心中这样想着,谢依却依旧不忍心看着塞希图斯就这样站在大雨里,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全是苦涩和不解。
两人安静地对视了一会,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沉默。
谢依等着塞希图斯先说,想听听他这一次要说什么东西。
然而塞希图斯没有开口,他就这样倔强地待在雨里,眼睛盯着巫师,唇却没有动。
谢依和他僵持了一会,他不想和这个该死的小骗子说话,然而雨越下越大,终究,他先开口了。
谢依冷漠地说:别在那里站着了,进来。
塞希图斯知道这是谢依让了步,他并没有得寸进尺。
这足够了,他见好就收。
他面带欣喜,快步走到屋檐下。
然而,就在抬脚跨进屋里的时候,他犹疑了。
一个优秀的表演家不会忽略任何一个细节,塞希图斯就是如此。
他举棋不定,看似很想进去,然而又担心自己身上的水弄脏了巫师的屋子。
谢依明知他很可能在装模作样,仍旧觉得心软,为塞希图斯施了一个干燥咒,做完之后,他认为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
塞希图斯身上立刻恢复了干爽,他对着谢依一笑,很高兴的样子:我还以为您永远也不会见我了呢。
谢依看着他,不说话。
塞希图斯并不尴尬,他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轻快,和脸上的表情,甚至是身体上细微的肢体动作都搭配的天衣无缝。
谢依仔细地观察着他,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破绽,这一切都太完美了,包括塞希图斯在提起兰洛克的时候,也毫无芥蒂,仿佛他和兰洛克之间没有任何龃龉,对这至高无上的帝王之位也没有任何贪恋,一心一意只想缓和兰洛克之间的关系,当一个拥有幸福家庭的平凡人。
这太完美了,反而是最大的破绽。
谢依由此看清了塞希图斯的真面目。
他从来不是谢依想象中的那个热烈纯洁的男孩,而是一个善于忍耐和伪装的帝王。
真相揭露的那一刹那,谢依反倒特别的心平气和,并没有被欺骗了的愤怒,仿佛塞希图斯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就连他自己也对自己的平静感到有些讶异。
但无论如何,平静总是好的。
谢依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示意塞希图斯也坐。
塞希图斯按照谢依的要求坐了下来。
他看着谢依,明白是谢依要说话了,然而谢依究竟要说什么呢?
谢依平静的面容让他有些拿不准。
他会说什么?
摊牌?告诉我别痴心妄想?抑或是随口说些其它的话来搪塞敷衍过去?
塞希图斯等待着。
谢依没有让他等太久,组织好语言之后,他平淡地开口了:
表演到此结束,塞希图斯。
他的语气里连起伏都没有,只是淡淡的,我不想陪你玩下去了,塞希图斯,见好就收吧,你已经达到你两个目的中的一个了,这足够了。不用继续装下去了。
塞希图斯怔了一下。
紧接着,他骤然明白了谢依的意思。
他所有的镇定都在这一刻消失,他心脏紧缩,真的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是一个误会,然而这个误会却比真相还要令人信服。
因为他的伪装被剥开,面具被撕裂,露出了黑暗丑陋的真实样貌。
一个比真相还要更像真相的误会。
谢依没有管塞希图斯的反应,他简单地总结道:
就这样吧,我不追究,你该回去了。
这是他最大的宽容了,他相信塞希图斯会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