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宿睁大眼睛,听着又沉又快的心跳声,怔怔地看着他。
他原本确实有点闷闷的。
昨天晚上,凌霄说记忆没了也没什么。
他也在他的记忆里。
是不是忘了他也没什么。
那时候,宁宿才知道,他不想让凌霄忘了他。
凌霄忘了他,就算再看见他,也不一定会跟他二人世界了。
何况,有可能凌霄忘了他后就见不到他了,他可能在失忆时就会被系统带走。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可是听到凌霄的话,他胸腔的窒闷被重重的快速心跳驱散得一干二净。
两个人的心脏一起跳动,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盈满胸腔,温热而躁动。
宁宿反握住他的手,紧紧地,像抓住自己最想要的珍宝,抿唇看向他,“别担心,如果它吃了你的记忆,我就把它吞了。”
凌霄看着他低笑一声。
早上八点的晨光落在半边眉眼,幽深混沌的眼里进了光,清晰地到倒映着眼里的他。
宁宿看着他笑着抬起头,伸手解开脖颈间的领带。
青仪中学黑色的校服领带,本就是休闲款式,系得松松垮垮,冷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扯了一下,就灵巧地解开了。
领带被扯掉后,松松垮垮的变成了领口。
从脖颈上微动的突出喉结,延伸向下至清晰的锁骨,宽松白衬衣撑起清晰平直肩线。
接着,他开始解宁宿的校服领带。
有力的指骨抵在他的锁骨上,随着解领带的动作微动。
宁宿不清楚那里的热度,是他手指上传过来的,还是摩擦生热,亦或是其他。
他愣愣地看着凌霄光影晃动的脖颈,因领口松散一路向下,脖颈显得更长,冷白的肤底下,血管若隐若现。
宁宿咽了口口水,一定很好喝吧。
给他解领带的手一僵,久久未动。
青仪中学卫生有专业人员负责,洗手间没什么难闻的气味,空气清洗剂的柠香压不住草木青涩的味道。
狭小的空间里,草木青涩的味道因温度少了涩多了绵。
洗手间急促的脚步声有近有远,呼吸声在安静之中忽而钻进耳朵里。
宁宿不适应地动了动脖子,黑色领带被他的脖子扯了扯,在凌霄拇指与食指之间滑出一截。
两人都盯着那里看了几秒。
宁宿低声问:“我们为什么要脱衣服啊?”
少年的声音因为压低而显得哑又软。
凌霄忽地握紧了领带,沉声说:“不是脱衣服。”
“那……”
“嘭嘭!嘭嘭嘭!”
“好啊,你们竟然还在里面脱衣服了!快给我出来!!!”
“……”
不知什么时候上课铃响了,两人竟然都没听到。
没去上课的两个人待在洗手间同一间隔间里,被政教处老师抓住,领口大开,衣衫不整。
人赃俱获。
政教处那个踩着高跟鞋的女老师,愤怒地指着他们,“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有问题!”
宁宿眨了下眼,“女生可以一起上厕所,我们也可以啊。”
女老师要被他气死,“女生一起厕所,一起去一个隔间,一起脱衣服吗?”
宁宿:“……”
宁宿看向凌霄,“老师,你问他。”
正拿着两条领带的凌霄:“……”
凌霄:“我说过了,不是脱衣服。”
“那是在做什么?”
凌霄:“正衣冠。”
“???”
老师:“你当我们傻?”
宁宿:“要不老师你去看监控,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老师要被气笑了,“哪里学校这么变态,在洗手间里还装监控?”
宁宿惊讶,“我们学校竟然没装?”
老师:“……”
老师胸口快速起伏,过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不管你们做没做,上课期间在洗手间厮混都违反了校规,都给我去学思堂写检讨。”
宁宿一愣。
女老师旁边的男老师忙跟她说:“主任,宁宿同学摸底考试考了年级16名,数学还考了满分,是好苗子。”
另一个老师也说:“对,两个领带都在凌霄手里,宁宿同学又乖学习又好,一定是凌霄把他拽进洗手间脱他衣服。”
“……”
政教主任点头,“既然这样,就让凌霄一个人去写检讨书。”
凌霄:“行,让我先用一下洗手间。”
女老师怀疑地打量了他几眼,愤愤地出去了。
洗手间没了别人,两人就站在洗手台前。
凌霄站在宁宿身前,微微垂着点,给宁宿系领带。
宁宿垂眸看到领带上灰色的刺绣,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青仪中学校服领带上的刺绣,除了学校的英文名,还有每个学生的名字。
名字的小拼音在大大的校名边缘很不明显。
凌霄给他系的领带上,绣着凌霄的名字。
领带套在他的脖子上,穿过他的衣领,于他脖颈下方交叠。
凌霄垂着头认真看着那里,给他打结收紧。
然后,他自己拿着宁宿的领带系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是我们的失忆暗号。”
宁宿一个人回班上了。
上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课,即便他迟到了,数学老师也没说他,笑着让他赶紧坐下。
宁宿坐着听了会儿课,转头看向周相。
周相没有听课,他正趴在桌子上写什么。
他可能在写鲁越的名字。
宁宿手伸在桌洞里,摸了摸王智秋的名字。
王智秋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桌洞里。
夏濛雨把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写在了草稿纸上。
周相把鲁越的名字写在校服衬衫内侧。
他低头看了看白衬衫上的领带,内侧边角是凌霄的名字。
下课后,凌霄的同桌钟会灵问宁宿:“哎?我同桌怎么了,怎么没来上课?”
宁宿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难道说他们在洗手间解领带被政教主任抓住了吗?
虽然没说,凌霄拿着绣着“ngsu”的黑色领带,自然系到自己脖子上的场景,还是再次闯进了脑海里。
那时他站在洗手台前,身后就是窗户。
背光抬手系领带时,校服衬衫向上拉扯,竖向的褶皱装着光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
宁宿抬头看到自己名字的领带已经系在了他的脖子上。
像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但他眼眸平静自然。
“想什么呢?”
他目光的落点处,被两根长长的手指敲了一下。
宁宿回过神,抬头看到凌霄正站在课桌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钟会灵:“我刚才正问宁宿你去哪里了?”
凌霄“啊”了一声,看了宁宿一眼,“说我。”
宁宿挠了挠耳朵。
“唉?同桌,你好像哪里有点不一样了。”钟会灵说。
宁宿心上一紧,忙抬头看向他。
“哪里不一样呢?”钟会灵盯着这个全班不少女生在看的男生,一下睁大眼睛,“是领带!”
“同桌你之前领带都系的特别随意,早读课也是,现在怎么系的这么规规整整的?”
宁宿心猛地一跳。
凌霄又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扯了一下领带边角,“我也不知道,潜意识觉得得认真点。”
钟会灵似懂非懂,“挺好。”
宁宿:“……”
宁宿默默转过身。
凌霄回到座位上。
钟会灵问他:“同桌,你上节课去哪儿了?”
凌霄:“去写检讨书了,一点事也没有。”
宁宿放心了。
“哦哦哦。”钟会灵问:“你是犯错了吗?”
凌霄:“我没做错事。”
宁宿一边写字,一边点头。
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笑,要转头时看到他同桌唐伊尘冷冷的脸。
唐伊尘看了他一眼,就垂下头,看手里的语文试卷答题纸。
很快上课铃响了,下节课是语文。
这是成绩出来后第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一进来就叫唐伊尘站起来。
他站在讲台上,看着唐伊尘满脸恶毒恨意,“唐伊尘,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来来来,大家看看我们前年级第一的语文试卷,看看他是怎么考的语文。”
讲台右边出现一个光屏,上面是唐伊尘的语文答题纸。
这个世界比他们的世界科技更发达,从宁宿拿到的可以自动投屏的平板就可以看出。
即使在阳光明媚的白天,讲台旁也能随时投出清晰度堪比电影院的光屏。
唐伊尘的答题纸毫无死角地站展示在全班同学面前。
不怪语文老师这么生气,前面客观题就错了很多,其中不乏很简单的题目,完全不符合他前年级第一的水平。
他可能是故意错的。
宁宿忽然想到他跟自己说学思堂的话,不仅差生会去学思堂反思,成绩非常好的学生,也会到学思堂接受校长的表彰。
是这个原因?
“你给我说话啊,你到底是为什么?你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杂种!”
语文老师骂得眼瞳漆黑不见眼白,他带着阴冷的气息从讲台上下来,用教案一下下拍着唐伊尘的脸,响彻教室的“啪啪”声说明了力度多大。
他越来越不像是人类,张着血盆大口骂道:“一个年级第一考成这样,退步这么多,你怎么还好意思坐在这里呢?你怎么不去死呢!”
全班同学都垂着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看都不敢看老师一眼。
“咕咚——”
宁宿一愣,抬起头。
这声音只响了一下,寻不到在哪里。
不管老师怎么骂,唐伊尘都不说话。
他的脸已经被拍红了,依然是一副淡漠的样子。
“滚到教室后面站着听课!”
唐伊尘拿着课本和试卷闷声走到后面去了。
老师收了收脸上的表情,笑着对宁宿说:“没影响到宁宿同学吧,宁宿同学摸底考试考得非常好呢,语文考140多不容易。”
宁宿只觉得他的笑容可怕。
上午他们班里再没发生什么事。
午饭时间因为有午休,所以比早饭时间长,有两个小时。
但很少有玩家会午休,他们都在争分夺秒地学习,比当年高三时还拼。
能不拼吗?
当年高考考不好只是没大学上,这里高考考不好是没命啊!
宁宿吃完饭也没闲着,他在给师天姝补数学。
师天姝和凌霄相反,她在国外生活过很长时间,英语特别好,短板在没学过的高中数学。
宁宿有家教经验,辅导起来手到擒来。
师天姝智商在那里,聪明又认真,学得很快。
宁长风见他插不进去,对凌霄说:“那我给辅导英语吧,你小学词汇背完了吗?”
凌霄:“……”
因为都在不同班级,他们没在教室,就在餐厅的长桌上。
不用怕打扰别人休息,两两对头,辅导起来很方便。
旁边桌上,鲁越见了对周相说:“你数学也不好,我也帮你辅导数学吧?”
宁宿停下笔,不动声色地向那边扫了一眼。
周相眼里闪过慌乱,很快用笑遮掩过去,他紧紧攥着餐厅蓝色坐椅边角,说:“不用了,你睡一会儿吧,我背会儿语文。”
见鲁越笑容收敛了些,他深深地看着鲁越,对他说:“你上次摸底考试虽然不在倒数100名里,但是你倒是100只差6分,随意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学习,要不然,要不然……”
他的话卡住了。
宁宿瞥到他看鲁越的眼睛,深到见水光。
鲁越笑着问他:“要不然怎么样?”
周相张了张嘴,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和惊恐。
“要不然,不安心。”他最终说。
鲁越笑着说:“知道了,昨晚只睡了四个小时,我趴着睡会儿就起来学。”
宁宿握紧笔继续写。
周相好几次看向宁宿。
宁宿把一类题型的总结递给师天姝,说:“我去下洗手间。”
宁宿在餐厅外的洗手间门口只等了一分钟,周相就出来了。
“早上吃完饭,你连下过的副本都不记得了吗?”宁宿一边向旁边的湖边走,一边问。
“早上时,那个副本的内容很模糊了,但我还记得副本里的鲁越。”
周相跟上宁宿,不知道是不是记忆残缺模糊影响到了大脑,他走起路有点晃荡不稳。
他说早上,显然现在又不一样了。
他扶住一颗树干,脸上惊恐又悲伤,还有时不时因回想而有的茫然,“刚才,有那么一刻,我连我们副本的规则都忘了。”
宁宿知道。
他本来想说的应该是,要不然下次摸底考试成了倒数100要进小黑屋之类的。
可是他卡住了,他只笼统地对鲁越说,要不然不安心。
他把一本笔记本交给宁宿,“抱歉,我本来是很好的研究对象,可是因我的自私,我不愿意公开,少了很多线索。”
他强行让自己声音镇定,可还是泄漏了一丝悲怆,“宁宿,我感觉我马上就不行了。”
他悲伤地说:“我可能马上就要忘记所有,变成一具空壳,刚才在洗手间门口,我差点认不出你。”
“我怕来不及,赶紧把这本笔记本给你认认,这上面记录着我所有的变化,只要我还有人的意识,我就还会记录下去。”
宁宿打开了笔记本。
周相说:“这上面,还有我记下的,对于我来说很美好的记忆。”
他小声地,祈求般地说:“宁宿,我不舍得它们就这样消失在世上,你帮我记着好吗?”
在即将失去记忆时,周相才知道,原来人生很大一部分是由记忆组成的,苦的、甜的,悲痛的、美好的。
有些一些记忆,就像是人生结出果实,是人生的“孩子”,在自己“死”后,不舍得它们消失在世上。
“有人记着,它们就没消失,至少有地方存储。”
周相抹了一把脸,笑得差点流出眼泪,“其实上面记的很多事我此刻都忘了。”
宁宿抿唇翻到后面,一页纸上有一半是拼音,还有图画代替的字
——他已经忘记很多字是怎么写的了。
今天上午宁宿好几次回头,都见他正趴在桌上写什么。
他头也不抬地就在写这些。
像是在跟吞食记忆的怪物赛跑,拼命记下他想留下的记忆。
可是慢慢就不行了,他甚至忘了很多字怎么写。
随着知识技能性记忆的消失,他的智商和思考能力也在下降,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和鲁越一起从副本出来的感受。
他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眯了眯眼,在笔记本上卡住的那里画下了一个明亮的太阳。
越向后越不通顺,拼音和图画越多。
前一页还有的汉字,下一页就变成了拼音。
但自始至终,有两个字他写的顺畅而坚定。
鲁越。
宁宿:“你不说,是怕鲁越知道吧,为什么不告诉他?”
周相:“不要让他知道,我怕……”
怕什么他没说,可能怕的太多了。
周相:“就让我在他心里多一天正常的形象吧,至少在我还有意识,能记住他的样子时,在他眼里看到的不是痴傻空壳。”
“其实差点要认不出你的那一刻,我很怕,怕什么时候我连鲁越也认不出来了。”
“我那么喜欢的人啊,我却不认识他了,还不如死了。”
“可是我不能死,一定不能死,我得撑住,不论变成什么样都不能死……”
宁宿把笔记本翻到最前面。
[距离第一次察觉失去记忆三个小时:我忘了昨晚背记的一切,以前记在脑子里的英语单词也忘了,只剩下最常用的那些,数学大概初中水平。]
[是先失去知识性记忆,从最记的最浅的开始。]
[四个小时:看不懂课本了,只有语文课本能看懂,只要垂头不看老师的眼睛,老师就不会发现。]
[五个小时:开始失去进入游戏基地前的记忆,忘了曾经的朋友同学,但是还记得爸妈。]
[可能是从记忆里最浅的开始,也可以说是从最不重要的开始。]
[六个小时:进入游戏基地后的记忆也开始模糊了,盖了一层模糊的雾一样,我快忘了进游戏的第一个副本了,或许是叫《蛇xie》?]
[七个小时:我睡了一会儿,好像记忆消失的an了一点,我有点记不住这个游戏里的没打招呼的玩家了。]
[八个小时:我开始不会写一些字了,还认识就是xie、不出来。]
[着我还记得,补充一点失去记忆的感觉,一开始那里只是fu盖着一层薄wu一样的马赛克,只要你努力或者有人有提到,你还能记忆起来,这时候如果是很重要的,你一定要用笔写下来,不然马上马sai克就会被xiang皮ca掉。]
周相说只要他还有意识,他就一定还会把他的情况记在这个笔记本上给他们看。
他们从湖边离开往回走时,宁宿觉得没必要再把笔记本给他了。
他可能已经不会记了。
领着他快走到餐厅时,宁宿还是把那本巴掌大的笔记本,塞进了他校裤的兜里。
“这是你很重要很珍贵的东西。”宁宿对他说。
周相茫然地张了张嘴,像个大龄孩子一样点头,“啊!”
餐厅里很多玩家还在紧张地埋头学习,他们一进门,鲁越就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周相脸上立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鲁越!”
[我第一次跟鲁越下的副本,是一个真实的角色扮演副本。]
[有多真实呢,我们扮演的都是生活在孤儿院,等待被领养的小孩,不仅我们的身体变成了小孩的模样,就连我们的心智和情感也变成了四五岁时。]
[现在回想,那就是我真实的四岁,在此刻记忆里比我真实的四岁还要鲜明。]
[副本里,那些收养我们的人都是魔鬼,他们会在午夜时分虐杀我们,我们四个小孩被一个住别墅的中年夫妻收养了。]
[为了躲避最后的虐杀,好心的女仆把我藏在洗衣机筒里。]
[洗衣机盖子盖上后,里面好黑好黑,周围全是脏衣服和粘腻的洗衣液。]
[女仆好像把我忘了,她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是逃出去了。]
[我一直待在里面,越来越怕。]
[听着靠近的脚步,我怕自己被发现,又怕有人启动洗衣机。]
[听着他们向外奔跑关门的声音,我很慌,我感觉他们都逃跑了,留我一个人在那个可怕的别墅。]
[在黑暗狭小的洗衣机筒里,我紧紧抱住膝盖,越来越害怕和绝望,眼泪滴在手背上。]
[又有声音靠近,我颤抖地将头埋进膝盖中。]
[有凳子移动的声音,像是有人拎起凳子向这边走来,一步步靠近。]
[脚步在洗衣机旁停了。]
[洗衣机门被掀开。]
[我绝望地抬起头,等待魔鬼养父恐怖嗜血的笑脸。]
[模糊的光晕中,我看到四岁的鲁越正笑着对我伸出双手。]
[阳光从他背后照进黑暗的洗衣机筒,他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像个温柔的小天使。]
[这,是我四岁时发生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