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出选择的瞬间,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恍惚中,他被闻人芜拉至身后,同玄霄弟子隔绝。
嘈嘈切切的喧嚣声围绕在他耳边,似真似幻,像隔了层水雾般模糊不清。
岑景又觉得自己在做梦了。
他好像听到了师尊失望的叹息,师兄们愤怒向闻人芜讨要说法的争执,同门弟子诧异的讨论。
岑景失落的垂下眼,心乱如麻地想到,师尊一定对他很失望吧。
他作为师尊最疼爱的弟子,总是处处令师尊为他担心不说,更是违背他的意愿,与正道所驳,同闻人芜在一起。
到时候承渊剑尊弟子同魔煞之体狼狈为奸的消息传出去,定会重重抚了师尊脸面,令师尊难以立足。
他视线略过闻人芜,试探般朝承渊剑尊望去。
却只能看到他师尊如水般凝重的面容。
岑景落寞的收回视线,低声沙哑道:“师尊,对不起……”
但他不能将师尊扯进他的事里来。
却忽然听闻人芜安慰般低声道:“这不怪你。”
岑景面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道:“嗯,我知道。”
却在心中拼命告诉自己:
他本就是个时日无多的人,与其他死后承渊剑尊为他难过,不如现在就让承渊剑尊对他彻底失望,与他断绝联系。
这样他死后,承渊剑尊再提起他,不过便是个“背弃师祖的弃徒”。
想来师尊也会好过一些吧?
岑景正出声,却突然察觉周身的喧嚣归于平静。
不及岑景抬头,便听到承渊剑尊沉声道:“好。”
他音落瞬间,长剑骤然收起,俨然是一副准备离去的模样。
岑景眼睫一颤,好似破碎的残蝶抖动。
“师尊!”“师尊!”……
九烨连同众人纷纷唤承渊剑尊。
九烨甚至上前去拦,难以置信道:“小十七还在闻人芜手上,我们怎么可以——”
“住嘴。”
承渊剑尊语气是从所未有的严厉:“本尊的话,难道你们也不听了吗?”
他说着,视线从众人面上扫过。
他目光经过的瞬间,弟子们无一不沉默的低下头,一言不发。
九烨分明还想再说,却被六遥以眼神止住。
无奈之下,他只能频频望向岑景的方向,目光哀求,似乎在恳求岑景改变主意。
岑景却只是沉默的避开视线,一言不发。
“既然这是你的选择,为师…自然明了。”承渊剑尊的声音,好似瞬间苍老了数倍。
岑景心中一紧,几乎是立刻便要站出去——却被闻人芜按住了动作。
岑景抬头,便看到闻人芜几乎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玄霄弟子开始有规律的撤离,承渊剑尊却还依旧站在原地。
闻人芜指尖一挥,一张信封状的东西骤然飞出,被承渊剑尊以二指轻轻夹住。
岑景心下不安,低声问:“阿芜,你给师尊的是什么?”
闻人芜答:“大典请帖。”
岑景心中咯噔一下,面上焦急:“你给师尊那种东西做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解释道:“师尊本来就不乐意我和你…你再给师尊请帖,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岑景真说着,承渊剑尊却好似有所感应般,突然朝他所在的地方望来。
岑景顿时好似被定住了般,动作僵硬的怔在原地,直到承渊剑尊的视线彻底消失,岑景才浅浅的呼出一口气来。
一抬头,却发现闻人芜一双漆黑的瞳孔,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岑景心中藏着事,顿时被吓了一跳,便听闻人芜道:
“他毕竟是你师尊。”
岑景不说话,侧过头,目光始终追随着承渊剑尊,直到众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岑景在心中暗暗道:再见了,师尊。
或许,这已经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
见过承渊剑尊后,岑景一连郁郁寡欢了好几天,任谁安抚都不见好。
直到一日,闻人芜突然消失半天,再出现时,怀中小心揣了一个雪白团子。
见到小嗷呜的第一眼,岑景眼睛便亮了起来。
“小嗷呜。”岑景欣喜不已的从闻人芜怀中接过雪白的小家伙,再三确定它就是自己养的那只。
这本来是只普通的兔子,机缘巧合,被岑景带走联系术法,后来岑景觉得可爱,便顺手养在院中。
修真界中的灵气本就养人,更何况岑景没少给这小家伙喂好东西,因而十多年过去,小嗷呜便一直活蹦乱跳的活着。
只是……
岑景费劲地掂了掂,半是嫌弃半是爱不释手道:“这小东西怎么又胖了啊,凌云峰那群人竟给它喂些好东西……”
一提到“凌云峰”三个字,岑景好不容易起来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闻人芜便转移岑景注意力:“我想你许久未见它,必然十分思念。”
岑景的心思便又重新回到胖兔子身上,双眼亮起光,接着狠狠的将雪白胖团子抱起,埋首狠狠吸了一大口,面色痴迷:“呜呜小兔子真可爱。”
说罢又重新埋首,他低垂脖颈,埋首微颤,细腻雪白的脖项宛如最上等的玉石,骨骼撑出漂亮的弧度,蜿蜒而下,又没入漆黑的衣襟中,留下令人遐想的曲线。
几乎是瞬间,闻人芜便想到了意/乱/情/迷那晚,他将青年的衣物缓缓褪下,在青年的脖颈,肩胛,腹背处,一个一个烙上鲜红的痕迹,宛如雪地里红梅盛开……
闻人芜喉头滚动,瞳色不知何时竟已漆黑一片。
岑景突然想起什么似得抬头:“你去凌云峰了?”
然而目光接触到闻人芜时,他顿时一愣:“你突然用术法换瞳色做什么?”
他左瞧右瞧,疑惑:“这里也没有外人啊?”
岑景这时候才想起,闻人芜早已不是当年凌云峰上被孤立的小孩了,他大可毫无顾忌地将湛紫色瞳色展示给大家看。
“奇怪。”他毫不自知地道,“难道是看到咱们小嗷呜,你触景生情了?”
闻人芜:“……”
他只能尽量收敛神色,答:“是去了一趟。”
虽然知晓闻人芜的实力,但岑景不免担忧:“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上次会面时,师兄师姐们对闻人芜可并不友好。
“没有人发现我。”闻人芜淡淡道。
“哦。”岑景摸着兔子不撒手,低低的答道,眼神飘忽,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
闻人芜眼睫微垂:“还有一样东西。”
他说着递过信件。
岑景起先还不知道闻人芜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直到他接过信件的瞬间,整个人却突然僵住了。
信封是岑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幼年时,每一个不能入眠的夜晚,岑景都会抚摸着阿娘的信,抱着阿娘的字入睡。
岑景保持着接信的动作,沉默片刻,而后将小嗷呜搂在怀里,腾出手,打开了信件。
和“阿娘”一如既往的字迹、语气,就连语气中阿娘对他浓厚的爱意,都与从前如出一辙。
若非岑景早已得知真相,恐怕当真看不出这信件的真假。
岑景也能感受的出来,为了“留住”自己,闻人芜几乎是掏尽了心思。
垂头看信件的时候,岑景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他想把这封信带走。
“小乖?”
闻人芜低沉的声音,骤然将岑景唤醒。
“哦。”岑景眸光闪烁,他细细将信件仔细扫过,“我只是没想到,阿爹阿娘会同意的这么爽快。”
不待闻人芜有所回应,岑景便笑着抬头,前几日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
“这份信,我能收着吗?”
闻人芜冰冷的声音中带着柔意:“嗯。”
他道:“本就是你的。”
岑景高兴地举起小兔子欢呼着转了一圈,然后郑重地将信件收入袖中储物空间。
两个人在书案前坐下,案桌上放置的公文被岑景一把清开,他把小兔子放在上面,又取出一些灵草,一根一根地喂着小嗷呜吃。
小嗷呜的三瓣嘴动个不停。
岑景看了看小嗷呜,又看了看闻人芜,发出一声重重的感叹。
“怎么了?”闻人芜适时道。
岑景戳着小嗷呜的兔子耳朵,悲伤不已:“你不再是小兔子了。”
“嗯。”
“你长大了。”
“嗯。”
岑景自说自话,闻人芜非但没有厌烦,目光反而越发柔情,分明是十分享受和岑景相处。
岑景又重重叹了口气,望天:“你要是没长大该多好啊。”
闻人芜眼睫突然一颤,似不经意般问起:“为何。”
岑景一手挑着跟灵草喂,边支着脸,似惆怅又似漫不经心道:
“你要是没长大,我就还能继续保护你了。”
闻言,闻人芜眉间顿时凝了起来,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神情不太好看:
“以后换我保护你。”
“好!”岑景应地飞快,他伸出小拇指,连眉梢都带着笑意,“一言为定。”
闻人芜目光落在岑景伸出的小指上,目光微定,而后伸手,勾住,就像他们从前做过无数次那样。
“一言为定。”
闻人芜眼睫垂落,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从前他总觉得青年飘渺不定,像是一朵飞舞在空中,抓不住的雀。
而直到现在,他心中才终于生出半分前所未有的稳定感。
他好像,终于困住了他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