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夜行衣,他避开雅舍间互通的大道,挨个摸到各家亮着灯火的客房后面。
往窗内偷看几眼,辨认着里面客人的衣服纹饰,都不对。
他想了想,又绕开这一片,向着另一段山腰行去,白天来时,记得那一带似乎有几栋独立的别院,孤零零散落在山水间。
走近了一抬头,果然稀稀落落亮着灯,显然有人住在里面。
只摸到第二栋,迎面就走来了两个提着食盒的侍女,衣角上,赫然绣着精美的灵芝花纹!
元清杭翻身躲进院子中的山石后,等两个侍女走远,才悄然提身,上了屋梁。
无声无息掀开一片青瓦,从顶上看下去,厅堂宽敞,正中的桌子边,坐着几个人。
其中一个少年虽然看不清脸,可从头顶望去,正好能看清他黑亮发间那根珍贵的神柳木簪,色泽嫩黄,异常夺目。
神农谷万千宠爱的独苗,明天药宗名额选拔最大的劲敌。
木嘉荣。
正要再仔细辨认一下房中的众人,忽然之间,一股忽如其来的危机感骤然浮现。
不假思索,他身子冲天而起,向远处的屋脊掠去。
可是那危机感却丝毫不减,瞬间化为了一股炙热尖锐的剑意,在他身后暴涨。
如影随形,滔天浩大。
元清杭身子左突右闪,换了几个逃跑的方向,可身后的那股剑意却没离开半寸。
再一息后,已经抵上了他脖颈后面,激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那剑意引而不发,逼得他慢慢停下,一道白色身影才在他身后翩翩落下。
一道声音宛如激泉击打玉石,清亮中带着肃杀,淡淡响在耳边。
“别动,不然杀了你。”
……
元清杭深吸口气,身子纹丝不动,单手举起:“仙君冷静,我就是个过路的,迷了路而已。”
身后的声音不为所动,依旧清冷:“转身。”
元清杭慢慢转过身。
明亮月轮宛若圆盘,挂在青黑长空。
淡淡月华从对面那人肩头泻下,如练如锦,映亮了他手中锃亮长剑,更映亮了一张俊美无俦、令月色暗淡了几分的脸。
元清杭呆呆凝视着面前的少年,看着那仿佛极其陌生、却又仿佛带着一丝熟悉的容貌,心忽然怦怦狂跳起来。
对面的少年皱了皱眉,手中长剑依旧没离开他喉前一寸:“路过迷路,所以跳到屋顶上找路?”
元清杭看着这张脸,好半天才定下心神,道:“路过一下,顺便找人。”
对面的少年微微颔首:“要找何人?说出名字,我帮你。”
元清杭唇边漾起一丝笑意:“好像已经找到了,谢谢小仙君美意。”
少年淡淡道:“小仙君?你很老么?”
元清杭笑得越发开心:“总大过你十岁八岁。”
对面的少年疑惑地看了看他的容貌,似乎也有点拿不准他的年纪,冷冷皱眉:“刚刚还在到处偷窥,现在又已经找到了?”
元清杭微笑:“可不是么,一见小仙君风采迷人,就觉得找谁都不太重要了。”
这话说得古怪,任何人听了只会觉得轻佻又莫名,可是偏偏他目光明亮坦荡,眸光清澈如水,连带着那张平庸的脸好像也变得亲切可喜。
那少年脸色冷了下来,剑意猛然暴涨,向他咽喉又逼近了毫厘:“你!……”
元清杭身形急动,好不容易避开了他的剑锋,正要再笑嘻嘻瞎编几句,不远处却传来一阵人声。
一道白色身影跳上房顶,急速向这边奔来,一边跑,一边大叫:“何方鼠辈,敢来苍穹派待客的地方撒野!”
下方安静的雅舍里,也有不少人被惊动,黑了的房间里纷纷重新亮起灯,陆续有人冲出房门,四顾张望。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声不好,赶紧冲着对面的少年展颜一笑:“喂,你报的是剑宗大比,还是药宗?”
对面的少年一怔。
眼前这人面貌普通,可一双眸子却亮似星辰,含着笑意,说话的口气更是随意而亲近。
明明无需作答的,可不知怎么,他还是吐出了两个字:“剑宗。”
元清杭笑道:“那好可惜,遇不到啦。”
就在他们对答的这当口,远处追来的那人已经到了几丈之外,豪气满满地大喝一声:“小贼哪里走!”
元清杭看了看疾驰而来的追兵,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眼角余光瞥着四周,举起了手中的白玉黑金扇:“我要走啦,明日你来看我比试不?”
没等对方回答,他轻笑一声,手腕急抖,一股青烟从扇骨中喷洒而出,笼罩住了无边夜色,更罩住了他纤细身影。
数十道暗色磷火燃起,后发先至,一半扑向对面的少年,另一半扑向他后面追来的同伴,气势汹汹,铺天盖地。
磷火星星点点,遇风更盛,那少年手中长剑急速刺出,剑光到处,点点磷火立熄,刚刚还盛放如春花,下一刻就已经宛如三月落樱,残败飘零。
磷火灭尽,青烟飘散,他们的面前也已经空无一人。
追上房来的少年眉目英朗,身材修长高大,正是在附近巡逻的苍穹派弟子商朗。
他飞身落在了屋檐上,咣里咣当踏破了好几片瓦片。
“什么妖魔鬼怪!”他手忙脚乱地扑灭了身上最后一点磷火,懊恼地跺脚,“啊啊啊,混蛋,把我的新衣裳烧了几个洞!”
看着同伴久久站立不动,他奇怪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弟……师弟?”
宁夺淡淡收回视线,不知为什么,脑海中总是想着那少年转身后的一幕。
黑色发间,那一抹束发金环烨烨生辉,犹如灿烂骄阳的一抹余晖,在记忆的深湖里轻轻拂动了一下。
他手中长剑仓啷入鞘:“是前来参加大比的客人。”
商朗犹自气恼:“那他鬼鬼祟祟做什么?这么趴在神农谷的房顶上,我瞧一定非奸即盗。”
宁夺望着远处,半晌摇头:“没抓现行。”
商朗挠挠头:“那等到下次露出马甲,再杀他个片甲不留!”
宁夺微微蹙眉,和他一起跃下屋顶,,眼睛一亮,急忙过来见了礼。
“两位世兄辛苦了,这么晚还在守巡。”
木嘉荣虽然是神农谷谷主的爱子,平日里眼高于顶,可几大世家平时素有往来,面前的两位,一个是苍穹派太上掌门的亲孙子商朗,一位是代掌门宁程的亲传弟子宁夺,同样是身份不凡,家世尊贵,他自然也不敢怠慢。
商朗笑嘻嘻道:“木小公子好,几年不见,竟然都这么高啦。”
木嘉荣脸色微红:“早就很高了。”
商朗道:“小时候第一次见你,你才这么点儿大呢!”
他拿手比划了一个及腰的高度:“那次是你六岁的生辰宴,我师父带着我去你们木家,在后花园里遇见的你——就这么高。”
木嘉荣俊秀脸上带着点儿羞愤,咬牙道:“我不记得了。”
商朗却不放过他,哈哈大笑:“我可记得好清楚,那么大点的小人儿,坐在水边捣鼓草药,我们几个人走近了都没发现。”
他拍了拍宁夺:“你也在啊,那次也是师父刚收了你,正好带你去木家言明重新拜师之事呢。”
宁夺淡淡瞥他一眼:“是,木小公子当时专注得很,你在人家身后大吼一声,吓得他一下子掉进了水里。”
当真是一片鸡飞狗跳,震惊宴会。木嘉荣固然很快被人捞了上来,商朗却也因此挨了好一顿责罚。
几个少年几年未见,这么一聊旧事,终于又熟稔亲近起来。
商朗接着道:“对了,刚刚的事不用担心。我师弟追过去查看了,貌似就是来大比的别家子弟,暂时看不出恶意。”
木嘉荣尚未说话,他身边一个师兄得意扬扬开了口:“不用说,一定是惧怕我们神农谷,前来探探虚实。”
这人脸颊瘦削,个子奇高,没人搭他的话,他却犹自喋喋不休:“哈哈,可笑,晚上这么偷看两眼,又有什么用?我们神农谷的手段本事,就算摊在他眼前,晾他也瞧不出什么来。”
宁夺淡淡垂下眼,尚未说话,这人又亲热地冲着他套近乎:“宁仙君,说起来我们也曾有过同门之谊呢,这次大比是苍穹派主持,到时候可要好好关照我们木家几分。”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木嘉荣秀眉一蹙,稚气脸上露出三分不耐、三分傲气:“师兄乱说什么!大比各凭本事说话,神农谷的人,又何需任何人照顾?”
他微微躬身,向宁夺道:“不用理他胡话。家师知道你如今修为精进,比什么都高兴。”
宁夺躬身回礼,声音柔和:“多谢木小公子。”
……
苍穹派地处中原,坐落在风景绝美的千重山中,是剑宗中最大门派,近年来尤其风光无比。
时逢仙门盛事,早在多天前,苍穹派就举全门派之力,为这十二年一次的大比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一大清早,专供比试的登云台上,人头攒动,乌压压的围满了人。
登云台四周环山,正前方是观礼台,场地上分出了近百间隔间,此刻里面已经坐满了药宗的年轻才俊。
第一天大比,只在医宗药宗中筛选,决出二十五人,整整一天,一共分为三轮。
高高的观礼台上,诸家的尊长们都已经落座,正中分设了两桌主席,一边是观战的剑宗苍穹派,以及术宗中两家最大的势力,正所谓南澹台、北宇文,双双坐在上方。
而另一边坐的,则是负责今日大比的药宗医宗。
神农谷的谷主木安阳和百草峰的堂主并排而坐,一位德高望重的散修神医则被隆重地安排在正中。
神农谷谷主木安阳正当中年,相貌俊雅温文。
本来他是族中次子,性情温和,平日只爱种药养草,不甚求上进,可惜兄长在多年前死于魔修之手,老谷主悲愤异常,在十几年前参与那场仙魔大战时,重伤而亡。
不得已,他才被迫继承了谷主之位,十几年来,倒也将神农谷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身边另一人同样身材颀长、眉目温和,乃是他的师弟木青晖,正是和宁程私交甚笃的那位。
木安阳此刻正和宁程寒暄:“宁兄年纪轻轻,便得料理这么大的仙门盛事,想必这些日极为辛苦。”
宁程摇头:“说来惭愧,我哪里有这般运筹帷幄的能力,从制定名册到采买物资,再到流程安排,全靠商师兄在背后操持。”
木安阳轻轻叹了口气:“商兄的身体……能恢复到如今的地步,已属万幸。”
旁边术宗的老宗主宇文瀚也神色惋惜:“不管怎样,当年幸亏发现得早,才从宁晚枫那奸贼手中救回一条命。”
宁程神色淡淡的,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骨结微微发白:“是啊……幸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