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半夏不置可否,冷哼了一声。
他身形迅疾,不久后,来到了厉红绫的居所前。
伸手一弹,术法过处,门前的傀儡兽们立刻东倒西歪,躺下了一片。
他直闯而入,在厉红绫卧房门口敲了敲。
不出片刻,厉红绫披着外衣,开了门。
姬半夏跨进门内,将已经熟睡的元清杭轻放在了她床上。
元清杭身体毕竟年幼,劳累奔波这一天,加上又受了伤自行服了药,已经支撑不住,此刻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一张小脸不复红润,白得像纸一样。
厉红绫大惊失色,正要上前诊看,姬半夏冲她摇了摇头。
两人悄悄出了门,姬半夏三言两语,将自己外出回程时偶遇的事说了一遍,厉红绫脸色已经铁青:“早知道,我就将那几个神农谷的狗东西千刀万剐!“
姬半夏沉默半晌,才幽幽道:“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和他爹一样?”
厉红绫咬牙:“我早就看出来了。以前还听教导,现在简直是本性难改——给那些杂碎耐心救治不说,竟然还敢把他们统统放了。”
姬半夏面无表情:“还是聪明的,知道骗人自保。”
厉红绫冷艳的脸上一阵扭曲,恨恨道:“会骗人有什么用,我瞧哪一天,和他爹一样,被人一剑穿心,怕是还不知道为什么!”
两个人相对无言,忽然都有点意兴阑珊。
姬半夏看了看半掩的门,目光落在床上:“我要带他走。”
厉红绫脸色一变:“你一个大男人,会带什么孩子?”
姬半夏道:“你又带得很好么?”
厉红绫大怒:“哪里不好了?我这里好歹只有些毒虫毒药,到你那儿,和那些残尸和邪祟作伴吗?”
姬半夏漠然道:“死物起码不会骗他。”
厉红绫泄了气,咬了咬牙,终于道:“算了,早点跟你多学点本事也好。”
姬半夏点点头,忽然道:“你儿子也和我一起走?”
见厉红绫脸上神色变幻,他又重复道:“轻鸿也算得上天资卓越,不要浪费天分才好。”
厉红绫怒道:“他有什么天分?是随了他爹的薄情寡义,还是……”
她忽然住了口,一双妙目中古怪的火焰闪烁,竟分不清是怒是恨。
天边月亮渐沉,无数繁星隐去,厉红绫抬头望天,忽然冷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耽误他?”
姬半夏神色漠然:“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夜风习习,厉红绫起来得匆忙,只穿了一件水红色薄衫,立在风中,身形单薄,没了平日的狠毒霸道。
半晌她才幽幽叹道;“轻鸿他不如小少主聪慧机变,性子又偏执些。我怕他反而贪多嚼不烂。”
姬半夏点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技多压身,倒不如专精一项。”
……
翌日。
厉轻鸿拔足狂奔,一口气冲到宅院门外,望着空无一人的道路。
远处夕阳如血,庭前树上,数只寒鸦被他脚步惊动,号叫几声,盘旋而起。
他的手微微发着抖,忽然一扬,一簇惨绿色烟雾直冲头顶。
那几只黑鸦骤然发出一声惨叫,被那绿色烟雾笼住,就像忽然被隔断了喉咙,鸣叫戛然而止。
它们全都一头栽下,扑棱着翅膀落在地上,身上羽毛被腐蚀得焦黑,露出了溃烂的皮肉。
厉轻鸿低着头,双眼通红,盯着那几只乌鸦的尸体,忽然伸出脚,狠狠踩了上去。
他身后,谷雨跑过来,垂泪道:“小少爷,你别着急……”
厉轻鸿蓦然转身,哭叫:“少主哥哥走了……你说这儿是他的家,你说他不会丢下我,他也说要陪着我长大的,你们全都在骗我!
谷雨手足无措地蹲下身,想要抱抱他,却被厉轻鸿重重一把推开:“你走开!”
“小少主并没有丢下你。”谷雨踉跄一下,差点摔倒,“他只是跟着右护法去学本事去了,你们随时可以再见面的。”
厉轻鸿绝望地摇头:“不是的……他就是厌烦这儿。要不然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就不见了?”
谷雨急急地道:“小少主是被右护法强行带走的。”
厉轻鸿锐声尖叫:“我不信,我不信!我娘说我又笨又烦,所以少主哥哥嫌弃我,姬叔叔也只带他走,根本问都不问我……他们都不喜欢我。”
他清秀的小脸上布满了泪水,身子发着抖。
可忽然地,他抬眼望向谷雨的身后,哽咽顿住了。
谷雨慢慢回头,身子一颤。
厉红绫毫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看着蹲在地上的谷雨,忽然随手一掌,将她一掌拍飞。
谷雨惨叫一声,身子落在树下,一只胳膊不自然地扭曲着,已经断了。
“原来是你怂恿鸿儿。我说他哪儿来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害小少主。”她冷冰冰道。
谷雨大骇,顾不得胳膊剧痛钻心,更顾不得为自己辩解,拼命在地上叩头:“右护法,小少爷绝对没有!他怎么可能想害小少主?”
厉红绫美艳脸上戾气闪动:“小少主送那些人走,你们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你们可知道,他差点没了命?”
厉轻鸿身子一抖,呆呆地盯着他娘:“什么?”
厉红绫道:“要不是正好被姬半夏路过救下,他这个傻子,就要变成一只胳膊的残废了。”
她冷冷看着谷雨:“断你一只胳膊算是轻了,要是小少主真有任何损伤,我把你四肢都折断了,再丢去万蛊窟里啃成白骨。”
谷雨眼中全是惊恐,低着头,不敢再说一句。
厉红绫这才走近了,居高临下看着厉轻鸿,眼中神色奇异:“想跟着小少主?”
厉轻鸿眼里含着泪,又是惊惧,又有点希冀:“想……”
“想是没有用的。”厉红绫淡淡道,“知道小少主为什么喜欢那个小药童吗?”
厉轻鸿茫然摇头。
“因为那个小药童比你强。他小小年纪已经筑了基。”厉红绫轻声道,“人人都喜欢和强者在一起。没用的人,得不到亲近,最多只能得到可怜。”
她的语气堪称温柔,可是却像是在人心上抽了一鞭子,厉轻鸿听着听着,身子猛烈地颤抖起来。
远处,谷雨不忍地闭上了眼,眼角的泪悄悄滑了下来。
厉红绫又道:“小少主他天资惊人,将来假如做了魔宗宗主,你想在他身边有一席之地,那就要自己厉害起来。”
厉轻鸿轻声重复:“自己……厉害起来?”
厉红绫淡淡道:“要么足够无情,无情到根本不在意这些;要么就足够狠,狠到叫所有人都怕你。”
……
“你还是不够狠。”姬半夏背着手,站在一片荒山野林中。
四周是一片矮小山峦,四周山壁上裸-露着红赭色,一眼望去,透着阴森。
谷底灵力波动,一个阵法半隐半现,无数林间鸟兽的陈年白骨激飞而来,在阵中盘旋乱飞,气势汹汹。
元清杭被困在阵中,被白骨追得哇哇乱叫:“和狠不狠有什么关系?”
姬半夏手指虚虚一点,数根野兽的头骨飞起来,张开森森利齿,向元清杭追去:“刚刚发现误踏埋伏阵时,为什么不下手毁去最近的阵眼?”
元清杭手忙脚乱躲着袭击,冷不防就被半拉腐烂的兽头咬住,烂兮兮的牙齿上带着黏液,啃着他的胳膊死不松口。
他捏住那半拉牙齿,奋力捏碎,再一看,一股腐尸黑气已经沿着那排牙齿印往肩膀爬去。
他脚下疾奔,继续躲避那些残肢腐骨的追击,一边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慌忙往嘴里倒。
他一边吞,一边叫:“阵眼里祭的是一只活山猫!”
才一点儿大,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人,啥都不懂。
他就犹豫了那么一下,转眼那山猫就尸化了,阵法发动,再想逃已经来不及。
姬半夏道:“你可怜一只山猫,等你死了,你的尸骸被人召唤来压阵,可没人可怜你。”
元清杭咧嘴一笑:“哪有那么容易——啊啊啊!”
脖颈一痛,不知道什么爬上了后颈,一股细密的疼痛直冲大脑。
他脚下一个踉跄,疼得跪倒在地上,膝盖刚落下,一片密密麻麻的食尸虫已经破土而出,爬上了他的脚背。
一片潮水般的咬嗜感爬上来,眨眼间蔓延到小腿,他大叫一声,手指急画,一道灵符“啪”地贴上自己的双膝,黑色虫潮退去,可头脑已经一阵眩晕,咣当摔倒在地。
一双脚走近,姬半夏的声音从他头顶飘下:“没那么容易?假如这时候我不在,你很快就是个死人了。”
他劈手揪住了元清杭的衣领,悠悠地将他头朝下抖了抖,无数食尸虫噼里啪啦落下,他哂笑一声:“还是个血肉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死人。”
元清杭喘着气,不说话。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只能听见姬半夏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不想杀山猫?好,那我抓活人来祭阵,看你杀不杀。”
……
“滴答、滴答——”一滴滴冰凉的水落元清杭脸上,他一个机灵,睁开了眼。
四周一片昏暗,刚刚还明亮的四周已经看不清,层层云雾遮蔽了天空,潮湿的魔气涌动在身边,不怀好意。
鼻子里有丝腥气,他伸手一摸脸,哪里是水滴,明明是血迹!
他仰起头,正迎面对上头顶一张尖嘴圆脸,死死瞪着橙黄色的瞳孔,透着恐惧。
一只已经死了的小灵鸮!
元清杭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低头看看小腿。
被咬伤的地方已经结了血痂,暗红色的小斑点极为瘆人。
正环顾四周,忽然,身前身后同时浮现了无数双橙黄色的瞳孔,无声眨动着。
他不敢犹豫,飞身跃起,手中扣了一张符篆,直冲向距离最近的那双眼睛。
一只小灵號蹲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双足被东西缠着,丝线深勒入骨。
元清杭手中的杀灭符硬生生按住,蹿到小灵號面前,三两下解开它脚上的冰蚕丝,奋力向空中一扔:“走吧小东西!”
随着小灵號扑棱着翅膀仓皇飞走,它身下的那根树枝砰然炸裂,一股魔气四散而开,逃逸进周围。
他转身冲向下一个阵眼。
刚到近前,他就是一楞,瞬间汗毛直竖。
阵眼中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人,身量很小,浑身裹得像僵尸一样,只有一双黑眼睛露在外面。
一瞥之下,那眼睛还在眨动,里面全是恐惧惊怕,竟像是一个孩童。
元清杭脑海里蓦然响起昏迷前姬半夏的话:“那我抓几个活人来”,顿时头皮发麻,心里又惊又怒。
啊啊啊,姬半夏这个疯子,比厉红绫还要疯!
他飞快地打出符篆,毁掉了那孩童身上的禁制,一把把他抱起来,扔到了安全之处。
七七四十九个阵眼,每一个上面都有生魂压制。
不是灵號,就是活人!
他四处飞奔,掠到下几个活人面前,再次解了围困,放走了他们。
要想破阵,杀了这些压制阵眼的活物最快,也最省事。
放走一个生魂,它那一块镇着的凶戾之气就会被诱发,一旦发动过半,想要脱身,可就难如登天了。
元清杭足下不停,瞬间已经解救了四五个孩童,他们身后,一缕缕魔气接连爆开。
姬半夏的声音飘忽又冷漠:“不忍伤害性命,就等着大家一起死。”
元清杭双手一扬,两道灵力飞旋如剑,切断了另一个活人身上的禁制,声音急怒:“用杀生来逃生,未免无能。”
姬半夏冷嗤:“嘴巴伶俐有什么用,我倒要看你能撑到几时。”
元清杭气道:“能撑几时是几时。”
随着话音,他咬破手指,滴滴鲜血洒在了手中十几张符篆上,脱手而出。
符篆宛如片片黄色飞羽,急速钉在了那些空虚的阵眼上,生人血气代替了原先的生魂气息,外溢的魔气又重新聚拢。
姬半夏淡淡道:“用自己的血来封阵,你可真行。”
元清杭并不稍停,身子灵动如惊鸟,向着下一处有人的阵眼飞去:“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活人已经快被全部救出,只差远处树上最后一个,可是大阵中魔气越来越浓,再也压制不住。
就在元清杭的手刚触到那孩童时,忽然,整个大阵疯狂颤抖,“砰”一声,他面前的那孩童身体忽然爆开,一团血雾迎面喷上了他的脸。
眼前一片猩红,他直挺挺从树梢急坠下来,摔在地上。
而所有阵眼都依次爆开,附近的那些活人一个个竟然都被炸得血肉模糊!
元清杭的眼睛又痒又痛,他闭着眼睛,掏出怀里的伤药,往眼睛里倒。
身边,姬半夏轻飘飘落下,声音带着讥讽:“试了,现在如何?”
元清杭任凭清凉之意浸透了眼底,心里却又怒又惊,闭嘴不答。
姬半夏又道:“假如真是敌人,这爆开的毒汁,就能叫你瞎了眼睛。”
元清杭终于再也忍不住:“我不学了,你打死我吧!”
姬半夏冷笑一声:“先找出主阵眼,杀了镇在那里的生魂,剩下的反而能得救。明明是自己妇人之仁,害死了所有人。还敢耍脾气?”
元清杭忍着痛,怒气冲冲:“为了救人,就要杀人,这算什么道理?”
姬半夏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元清杭躺在地上不起来:“可处处为己,岂不是畜生。”
正说着,忽然眼睛里一阵剧痛袭来,他忍不住“啊”地惨叫一声。
姬半夏丝毫不为所动,站在那里看着他疼得满地打滚:“后悔了?”
元清杭手指扣进地里,一张小脸上满是冷汗:“……”
元清杭大叫:“我只后悔跟你这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学东西!”
杀野兽山鸟也就罢了,他还杀人,杀孩童!
姬半夏气急反笑:“行,那就自己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