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开学的前一天,蒋游班上组织了一次聚餐,地点定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
大概因为小时候的生活都是集体活动,长大后蒋游对这类活动兴趣平平,原本想找个借口推掉,留在家里趁着寒假的最后几天把还剩一小半的马来文学看完,可问题出在他的人缘不错,一整个下午不停有人在班级群里他。
蒋游不想扫兴,再加上他的潜意识对自己很有数,知道即使真的待在家里也不想看书这个事实,没有犹豫多久便答应了。
年轻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没什么拘束,气氛很是融洽,吃完饭后众人意犹未尽,果断转战附近的ktv续了第二摊。
班里不少人都知道蒋游在做直播,而且做得相当有声有色,这时便纷纷起哄让蒋游先唱一首作为开场。
没什么恶意,单纯是开玩笑的性质,蒋游笑嘻嘻地说了句“好啊”,然后毫不犹豫地点了首《精忠报国》。
“哈哈哈救命!这可真是开了个好头,感觉后面的人不点个《团结就是力量》都说不过去。”班长拍着大腿狂笑。
“怎么,你不满意?”班长的女朋友看了他一眼,拿出手机录视频,还顺手加了个萌萌的特效,见蒋游的目光扫过来立刻竖起三根手指保证道:“我就是自己留着欣赏,顶多给小姐妹发一发,绝对不会传到网上有损酱醋茶大大的形象,放心吧。”
蒋游配合着她点了下头,凑近麦克风,扬起一抹笑容道:“准奏。”
“谢主隆恩!”班长女朋友积极回应。
一首歌唱完,屏幕自动切换到下一首,果然是《团结就是力量》。
“我的我的!”戴着眼镜的团支书举手,在前奏里清了清喉咙道:“我跟老夏搭档干了四年班委,发自内心觉得咱们班真的挺团结的,最后一个学期还得麻烦大家继续支持我和老夏的工作,今天我就以这首歌献给大家吧!”
“说得好!”一个短发女生鼓掌,霓虹灯光从她脸上闪过,“不过还有一个学期呢,别说得像明天就毕业了一样啊!”
“就是,要知道我论文才刚写了个开头……”
“那我好点,我已经写完摘要了!”
我的文献资料还没看完……抬手摸了下鼻子,蒋游从讨论论文进度的同学间路过,坐回自己原本的座位,发现一向热衷于搞气氛凑热闹的室友顾易山难得没凑上去点歌或者跟人喝酒,而是坐在沙发角落刷手机看文章。
“看什么呢?”蒋游把脑袋探过去,很不见外地朝顾易山的手机屏幕上扫了一眼,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微妙。
顾易山在看财经杂志的专访,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看的这期封面人物是晏折渊。
“最新一期的《今日财经》。”
包厢里的晦暗灯光让他错过了蒋游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向来性格跳脱的顾易山在这一刻竟然显得格外沉静,和灯红酒绿的背景格格不入。
“学习一下成功人士的人生经验。”
蒋游“哦”了一声,有些好奇:“那你学到什么了?”
“学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还是挺大的,不能一味地欺骗自己,得正视。”见蒋游露出疑惑的神色,顾易山笑了一下,解释说:“我以前觉得晏折渊这么年轻就能坐到晏氏集团总裁的位置是因为他有个好爷爷,乐意早早退休给他放权,但现在嘛,我承认他就是牛逼。”
“那确实。”先是非常与有荣焉地肯定了顾易山对晏折渊的评价,但旋即蒋游就更疑惑了。
顾易山在看的这期杂志是晏折渊去年十一月拍的,当天回来后他难得地吐槽了两句,说是现场负责采访的工作人员很不专业,财经问题没问几个,反倒一个劲儿地关心他的身世和感情经历。
因此蒋游很是怀疑顾易山究竟是怎么才从这期专访里得出晏折渊很厉害的这个结论。
然而顾易山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而是话锋一转道:“游儿,跟你说件事儿,我打算跨专业考研了。”
作为室友,蒋游知道顾易山当初是被调剂到这个专业来的,他想学的一直是金融相关的专业,只是当年高考失误对他造成的打击颇大,以至于最开始那两年他始终没下定决心去复读,到了大三大四就更加没有勇气了,一直说服自己目前这样也不错。
只是现在临近毕业,再次面临人生的十字路口,顾易山很难再继续欺骗自己。
他还是想去学自己喜欢的专业,未来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哪怕现在要比之前难得多,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
“你想好了?”蒋游看着他,“你爸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说我自讨苦吃呗,他们已经给我找好工作了,就在我们那儿的一个高中当老师,”顾易山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们那儿是高考大省,教育内卷比较严重,所以高中老师的待遇其实还不错,我本来已经在考虑了,但还是觉得不甘心。”
蒋游看得出顾易山已经下定决心,说这番话也并不是为了获得认同,因为无论别人认同与否他都会这么做。
蒋游干脆没说什么,而是拿起桌上的一罐啤酒拉开拉环递了过去。
两人在喧闹的音乐声里碰了一下,雪白的啤酒泡沫从开口处蹿上来,然后又一点点消退。
“游儿,你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说完了自己的事,顾易山自觉一身轻松,作为宿舍老大自然而然地开始操心起蒋游:“老二已经在实习了,以他家的情况毕业后肯定会留在体制内,老三留学的事也弄得差不多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仨都算定下来了,游儿,你怎么说?”
蒋游一时没明白顾易山的意思,喝了口啤酒道:“就毕业啊?”
顾易山“啧”了一声,看着蒋游有些呆愣的表情忍不住上手想和以前一样揉他的头发,只可惜没得逞——蒋游很有已婚人士的自觉,在洞悉顾易山的意图后立刻往后闪了闪,成功闪避。
“说话就好好说话,你撸猫呢?”蒋游哭笑不得地说。
“猫才不会让我这么操心。”顾易山道,觉得还是得把话说明白了才行,“游儿,你该不会真打算一直做直播吧?”
“啊?”
“我没有说直播不好的意思,只是觉得总不是长久之计,这个行业现在很火,但肉眼可见过不了几年就会退潮,那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顾易山说着看了蒋游一眼,叹了口气道,“别怪我多管闲事啊游儿,我只是觉得你不是那种一心想赚快钱,赚到一定数目就存银行吃利息的人,既然这样,你总得提前为自己想想吧。”
蒋游一时没说话,因为他觉得顾易山说得很有道理。
可偏偏他确实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
蒋游是那种很容易受兴趣支配的性格,最开始想做直播除了能赚钱外,更多的是因为喜欢跟别人分享生活,能够和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互相聊天彼此陪伴,这让原本孑然一身的他油然生出一种被需要感和归属感。
但这确实很难长久。
和行业状况无关,只是因为蒋游同样很清楚自己的兴趣和热爱有多么短暂,几乎可以说是一时一个样,等到新鲜感消退自己就会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
最直观的例子就是他学唢呐,起初热情高涨,每天天不亮就去公园练习,可才过去了几个月而已,现在他已经很久不吹了,上周收拾房子的时候甚至觉得唢呐有点碍事,干脆把他自己的和晏折渊的那支一块儿打包放进了储藏室。
大概是见蒋游认真思索起来,而且越想表情越严肃,顾易山颇有些无奈。
自己真的只是随便说两句,提醒一下,可没想让蒋游现在就给出答案啊,这种事不该回去认真规划吗?
“那什么,也不用这么着急,回去慢慢想吧,反正这两年直播行业都还不错,你可以边干边想。”
“也是。”蒋游倒也不纠结,暂时按下心里泛起的一点思绪跟顾易山又碰了一杯。
说完事业很自然地说起感情。
顾易山感叹别人毕业了都能带个对象回家,而自己大学四年竟然连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说到最后简直有点想要潸然泪下的意思,蒋游顿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是人吗?”顾易山一脸悲痛地看着他。
“不一定,但至少不是单身狗。”作为已婚人士,蒋游很能拉嘲讽地说道。
“……”
顾易山幽幽地叹了口气,下一秒却不知想到什么又忽然振作起来,颇为神秘地凑近了一点。
蒋游:“?”
“我刚刚看这篇访谈,发现晏折渊也没有对象。”
去年十一月的采访,那个时候晏折渊确实还没有对象。但作为晏折渊的对象本人,听到顾易山这么说总感觉有些微妙。
蒋游轻咳了一声:“所以呢?”
顾易山对他的险恶用心毫无察觉,甚至还因为喝了点酒所以暴露八卦属性,很是好奇地打算跟蒋游探讨:“你说晏折渊这种人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话音刚落,顾易山这才察觉到什么,忍不住“咦”了一声,“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突然问这种问题,该不会是因为你喜欢晏折渊吧?”蒋游开玩笑道,大有一种“你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的架势。
没想到顾易山竟然真的仔细想了想,然后重新点开那篇采访仔细端详晏折渊的照片,这才沉声道:“如果他喜欢我的话,我也不是不行。”
蒋游:“……”
“不过他是个直男。”
毕竟不是晏折渊的梦男,讨论这个问题纯粹只是出于对。
“说不定现在不是了。”蒋游小声说。
顾易山:“?”
“我是说有这种可能,”蒋游睁着眼睛说瞎话,而且还说得理直气壮,“根据科学研究,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不是绝对的异性恋。”
“这样吗……”顾易山觉得好像哪里有点怪怪的,但是又说不出来,再加上蒋游忽然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只好顺着话题继续往下说:“那他应该喜欢长得好看的吧?”
“这倒是。”蒋游毫不心虚地点头,真正做到了美而自知,“还有呢?”
“呃……知根知底的?”顾易山试探着说,“我猜像他们这种阶层的人大部分都会搞商业联姻什么的,不太可能是自由恋爱吧?”
不错,确实知根知底,顾易山还挺有想法。
不过蒋游觉得他的后半句话有失偏颇,因此提出质疑:“商业联姻和自由恋爱又不冲突,可以先婚后爱。”
顾易山:“??”
“还有吗?再说两个呗。”蒋游催他,见顾易山表情有些古怪,忍不住提醒他:“是你先提出这个问题的,继续啊。”
确实是我提出来的,但我那不是正好想到杂志上的内容所以随口一说吗?
顾易山摸了摸下巴,“还要事业有成吧,最好是个工作狂,这样两个人比较有共同语言。”
蒋游:“……”
“而且不可能太小,我感觉他应该喜欢思想成熟的类型。”
“是思想单纯的不够可爱吗?”
“怎么也得是硕士毕业,最好再读个博什么的,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嘛。”
“家里有一个高学历的就可以了,又不是打扑克,怎么还要凑对子啊。”
“做事有条理有规划,严谨认真,行动力强。”
“……我觉得做人还是随性点好。”
顾易山说不下去了,一脸纳闷地看向蒋游:“游儿,你干嘛老反驳我?”
“因为你说得不对,”蒋游冷漠道,“重说吧。”
“……”
“……”
四目相对,顾易山恍然大悟。
“游儿,该不会喜欢晏折渊的人是你吧?!”见蒋游脸上闪过一丝狼狈,顾易山自觉猜到了真相,忍不住笑出声来,“哎,你怎么这么可爱啊。我随便一说你还认真了,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啊。”
“你哪里随便了,一点都不随便。”蒋游小声嘀咕,只觉得心里似乎突然生出一团鼓胀的气体,正在不安分地四处游走,以至于他明知道自己没理由对顾易山发脾气可还是有点控制不住,“你就是这么觉得的。”
顾易山倒是没察觉,他抓了抓头发,大大咧咧道:“那也只是我觉得啊,晏折渊又不是我儿子,没必要按我定的标准找对象。”
说完,似乎是觉得两个当代大学生竟然无聊到替万恶的资本家操心对象,顾易山哈哈一笑:“得嘞,随便他找什么对象,反正也不会找咱们这样的普通人,想那么多干嘛?”
接着后知后觉:“我艹游儿,你刚才说你不是单身狗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背着哥哥脱单了!!”
蒋游:“……”
灯光变换的包厢里气氛逐渐下沉。
又或者说下沉的不是气氛,气氛依旧热烈,唱歌的人换了好几波,刚刚结束一首摇滚气氛组还在鼓掌欢呼,下一首民谣的前奏就已经响起,两位灵魂歌手交接话筒,嘻嘻哈哈地互相伤害。
其他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开心地聊天,从时政消息到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竟然还没有引进,热闹又琐碎,唯独蒋游的心情在缓慢下沉。
他不高兴了。
而且很清楚地知道这种不高兴源自于和顾易山的谈话。
在顾易山看来,或者说在大部分人看来,自己的条件和晏折渊差得太远了。
长得好看,知根知底,强强联合,事业有成,思想成熟,高学历,有条理有规划,严谨认真。
抛开家庭因素,单就个人而言,除了长得好看以外,蒋游和以上这些词根本连边都不沾。
可是晏折渊又不在乎。
他从第一天认识晏折渊的时候就是这样,晏折渊还是喜欢他,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什么狗屁客观条件,匹不匹配,完全不能套在自己和晏折渊身上,晏折渊就是喜欢这样的他,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因为他自己竟然很在意。
蒋游半是羞窘半是恼怒想,胸腔里仿佛被人灌入了一整瓶碳酸饮料,无数气泡正在飞快地上升然后炸裂,一小部分顺利逃逸到达眼底和鼻尖,微微的酸涩。
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自卑,童年时期的流离失所没让他自卑,少年时期经济和家庭的困窘也没让他自卑,他很快乐地成长和生活,对自己一直很满意。
就连当初和晏折渊相见、得知对方的身份时,蒋游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嫉妒和自卑。因为那时他还是直男,不喜欢晏折渊,所以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都好,他不在乎。
但现在不同了,他喜欢晏折渊,所以变得很在乎别人的看法。
怕别人客观地点出自己和晏折渊的差距,哪怕明明知道这根本没什么,他还是会觉得沮丧和失落。
爱情不总是积极乐观的,偶尔也会让人变得胆小又敏感。明知道是庸人自扰,但偏偏不住。
我好矫情。
蒋游面无表情地自我批判,可下一秒就忍不住继续自怨自艾。
我好废,晏折渊现在喜欢我所以没有嫌弃我,那以后呢?等以后色衰而爱弛,他是不是就会后知后觉地开始嫌弃我了?
他会看到我们之间客观的差距竟然有这么大,觉得我小孩儿脾气难伺候,又作又不听话……
思绪纷飞到一半戛然而止,蒋游自己把自己气得不轻,怒火高涨地想滚蛋!我哪有这么差,休想ua我!
短短几分钟过去,蒋游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自我斗争和拉扯当中,明明包厢里仍旧是快乐的,可这些快乐的情绪却仿佛会认人一般,自动避开他周身的灰色漩涡,然后继续流窜于别人的欢声笑语之间。
正好一首歌结束,另一首歌响了起来。
“farawayfaraway,你是几万里晴空,我只是秋千下的落红,错过就不相逢。”
到家的时候晏折渊正在开视频会议。
听见书房的门被推开,晏折渊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蒋游起初没意识到他在开会,正要开口,便看见晏折渊冲他比了个手势。
“哦。”原本想撒娇求安慰的心情瞬间被按了回去,蒋游乖乖退出去,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把门轻轻带上。
晏折渊扬了扬眉,似乎察觉到什么。
正在讲解方案的项目组组长没有得到回应,大着胆子叫了一声:“晏总?”
晏折渊只得暂时将思绪收拢,点了下头道:“这部分没问题,你继续。”
这一继续就是一个多小时。
等到晏折渊结束工作回到卧室时,竟然发现蒋游前所未有地老实躺在床上,被子拉到面前遮住大半张脸,浑身都散发着“我正在努力睡觉请勿打扰”的气息。
下午出去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生气了?晏折渊有些不解,走过去和衣躺下,手搭在蒋游身上轻轻拍了拍。
“游游。”
蒋游毫无动静,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游游,跟我说句话,”晏折渊凑得更近了,几乎就贴在蒋游的耳边,手上还一下下地拍他,完全是安抚小孩儿的节奏,“我们今天都没有说话。”
蒋游原本就在压抑自己的情绪,毕竟身为成年人最基本的必修课就是消化负面情绪,更何况这些情绪来得突然,连他自己都觉得矫情,实在有些拉不下脸跟晏折渊说。
可是晏折渊这么温柔地哄他,换成谁都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我有点累。”没有往常那样底气充足,蒋游干脆连眼睛都不睁了,闭着眼睛说瞎话。
晏折渊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聚餐累了?是因为吃得比较多,所以身体不太舒服?”
蒋游摇头,“还去ktv了。”
“那就是唱歌唱累了,”晏折渊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起身,被子里便飞快探出来一只手抓住他。
“不喝水,”蒋游小声嘀咕,仍旧没睁眼睛,一副努力睡觉的模样:“你就待在这儿。”
“嗯?”
蒋游把他的手拉回自己身上,言简意赅地指示:“拍。”
见他这样,晏折渊有些想笑,不过考虑到蒋游似乎正处在某种低落当中便忍住了,继续隔着被子一下下地轻轻拍他。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
“是我的错吗?”
蒋游立刻摇头。
“聚餐的菜不好吃?”
还是摇头。
“有人找你麻烦?”
仍旧是摇头。
“那就是他们的论文都写得差不多了,只有你连参考文献还没看完?”
蒋游蓦地睁眼,怒视晏折渊道:“你胡说,快点撤回这句话!”
“好,我撤回。”晏折渊从善如流,“所以是为什么不高兴?”
不是不想痛快点有一说一,但是只要一想到要把自己闷在心里炖了一晚上的心思摊开在晏折渊面前,饶是蒋游这样脸皮厚的人也还是感到一种强烈的羞耻感。
所以根本不想说,想自己消化掉。
可又不想让晏折渊担心,蒋游低垂着眉眼假装自己突然对被罩上的花纹很有兴趣,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听了一首歌,有点被影响到了。”
一边说一边将另一只手伸出来,然而还没等到他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晏折渊就已经先一步递到他的手里,甚至还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什么歌?”
蒋游搜了一下,点开播放键。
温柔的女声瞬间从听筒里流淌遍整个房间。
“farawayfaraway,你是夏日的天空,我只是秋千下的落红,错过就不相逢……”
“kisskiss,难道还装作不懂,你眼光落在别人一秒钟,都烫到我心痛……”
“我回来想找你,结果你都没看我,也没跟我打招呼。”配合着歌词,蒋游绞尽脑汁开始硬掰,不知道是演技逼真到自己都信了还是回闪的情绪被放大,说着说着竟然真的有点生气起来。
“白天在公司开会,晚上回家也开会,每天跟你那些经理相处的时间超过十四个小时,”他小声抱怨,眼神一下下地朝上扫过晏折渊的下巴和鼻子,却偏偏不去看他的眼睛,“晏折渊,你自己说这合理吗?”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静默。
恰在此时歌曲进入重复的段落,正好落在那句“难道是真的不懂,你眼光落在别人一秒钟,都烫到我心痛。”
明知道蒋游在说谎,可晏折渊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所以你是在吃工作的醋?跟我开会的那些部长和经理哪个你没见过,平均年龄都四十岁往上了。”
蒋游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故意往旁边挪了挪,意思要和晏折渊保持距离。
晏折渊追过去,俯下身抓住他的被子,呼吸倾吐在蒋游耳畔。
“刚才还说不是我的错,现在就反悔了是吗?”晏折渊道,“好,我认错,以后尽量不把工作带回家里。”
他认错认得这么干脆,蒋游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工作太努力了,得劳逸结合。”蒋游嘀咕,紧接着顿了一下——晏折渊这么优秀还要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对比之下自己真的不太行。
于是盘旋在心底的沮丧情绪立刻又1,幽幽地叹了口气,蒋游蜷缩得更紧了。
晏折渊:?
“游游,咱们之前签过一个同居条款,我记得里面有一条是生气不可以过夜吧?你带头违反约定,说说看该怎么罚?”
“……还没过夜呢。”蒋游挣扎道。
“现在是十一点四十,”晏折渊看了下表,开始给蒋游倒计时:“还有二十分钟。”
蒋游还是没说话,晏折渊也不催他,于是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那首歌还在循环播放。
过了一会儿,晏折渊察觉到蒋游正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脑袋重新缩进被子里,伸手想把他□□。
“别,”蒋游连忙阻止,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让我躲会儿吧,被你看着我说不出来。”
晏折渊便不动了,而是点了下头道:“好,那你躲进去说。”他故意开了个玩笑,“你在里头,我在外头。”
话音刚落就感觉蒋游隔着被子蹬了自己一脚。
“说什么呢,呸呸呸,不吉利。”蒋游迷信地说,闷闷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出来。
玩笑不好笑,但气氛略有松弛,蒋游终于放松了一些。
黑暗在某些时刻真的能带来安全感,躲在被子里的蒋游感觉自己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勉强能够克服羞耻,跟晏折渊说点什么。
于是他从和顾易山的谈话说起。
说做直播并不是长久之计,说这个行业准入门槛低,就算做到自己的专业平平无奇,而且就算在这个专业里自己也不是最自己好像这一辈子都只能很普通。
晏折渊静静地听着,仍旧似是安抚似是爱怜地一下下拍着他,没有想要插话的意思。
“但是你一点都不普通。”
和上一句间隔很久,蒋游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勇气便如同被扎破的气球,随着话语离开口腔而迅速向四面八方逃逸。
蒋游一下变得沮丧起来,连声音都干巴巴的。
“我知道这样很矫情,可就是忍不住,可能是人在晚上比较脆弱的缘故。不过我能消化这些,明天早上睡醒就好了。”他勉强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在被子里泄气般踢了一下,语气有些绝望:“晏折渊,你别笑话我。”
晏折渊垂下眼睛,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就是觉得抛开我是我爸的儿子这一点,咱俩之间的差距真的挺大的,所以有点害怕。”
“我可以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努力追赶,就算追不上也能靠近,但是我心里其实不想这么做。我没什么特别大的志向,也不是那种很厉害的人,勉强自己或许会在普世价值观上变得更好但绝对不会让我更高兴。因为总体上我还是挺喜欢当一个普通人的。”
“可是普世价值观觉得普通人配不上你。我既想当普通人,又想配得上你,还想让别人承认,这才是我焦虑的根源。”
闷闷不乐地说完,蒋游觉得此时的自己如同一个被掏空了的口袋,无论是情绪还是自信都正在一点点地干瘪下去。
所以急需要晏折渊给自己打打气。
沉默了几秒钟,晏折渊却是笑了一下。
“游游,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晏折渊不太会说话,在过去的数个重要时刻他都曾感叹于自己的文词匮乏,因此当下也只能用最简单的句子表达心意:“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身上的某些特性。现在是普通人蒋游我很喜欢,未来也许会很厉害的蒋游我也喜欢,是你我就很喜欢,不论你是什么样的,我总是会喜欢你。”
就像小时候那样,才回到晏家的晏折渊明明排斥一切,明明第一次见面就被贺锡欺负,第二次见面还被贺锡带着小豆丁堵在巷子里,但他总是会为贺锡破例。
总是会期待贺锡敲响小书房的玻璃,站在外面冲他招手,大声叫他:“阿京哥哥,出来玩!”
而无论是蒋游还是贺锡,这个人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到无穷深远的未来,永远都是晏折渊的例外。
“而且游游,你还很年轻,有资本选择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如果想去学习就去学习,如果觉得现在这样很好那就维持现状,只要快乐就好了。”晏折渊说,“你永远有保持现状和选择改变的机会,所以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另外,谁说当个普通人就不好了。世界上有这么多普通人都在努力活着,他们的人生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来说也许的确很普通,但一定会对特定的人有特殊的意义,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蒋游仍旧缩在被子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比如?”
“比如你给世界带来一个平凡的好人,给我带来了一个爱人,”晏折渊说,“游游,我以前以为我不会有的。”
沉默两秒,蒋游忽然从被子里钻出来,一头扎进晏折渊的怀里。
他像小炮弹一样来得又猛又急,晏折渊受力之下甚至被撞得往后退了些许距离,胸前传来一阵钝钝的痛感。
蒋游紧紧地抱着他,呼出的热气从睡衣表面拂过。
“晏折渊,你作弊,”他发出控诉,假借蹭来蹭去的机会偷偷把自己的眼泪擦掉:“我只是矫情了一下,你怎么持续矫情,不许再说了。”
“好。”晏折渊同样很用力地回抱着他,却低头在他的发心处落下一个轻如梦境的吻。
又或者真的是梦境。
晏折渊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自己第一次被爷爷带着去贺家的场景。
那时晏老爷子认可了他的天赋和努力,满心欢喜地想给贺长康展示一下晏家后继有人,因此完全忽略了当时只有九岁的晏折渊的心情。
他忐忑而紧张,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生怕自己出错,然后就看到了贺锡。
天使在云端,而自己却像是从泥潭里爬上来的一样。
那一刻,这个念头在还是孩子的晏折渊心中短暂出现,又在他自己都没来得及意识到之前倏忽消失。
紧接着,晏折渊又想起自己中学时读过的一本书。
时至今日,晏折渊早已经忘记了书里的故事,可有一段话他却仍然记得,并且随着此刻的时间流逝而变得越发清晰、越发深刻。
“什么话?”蒋游好奇地问。
顿了一下,一些原本早就应当被遗忘句子很自然地被倾吐了出来。
“……你是我的生命,我的精髓。我这个粗鲁、低下的孩子头一次来到这儿,他那可怜的心就受到你的伤害,可是每逢我读书的时候,字里行间就会浮现出你的身影。”
“我看到每一片景色,不管是大河边还是船帆上,在沼泽地里还是在云雾中,是白天还是黑夜,在风中还是在树林里,在大海上还是在街道上,都会出现你的形象。”
“只要我脑子里出现什么美丽的幻想,便会想到你。”
“我无处不看见你的形象,不受到你的影响,而且今后一直都会这样。在我看来,伦敦城里最牢固的大厦的石块也不像你的形象和影响那么真实,而且也一样无法被你的手稍加移动。”
“即便到了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你也不得不和我整个人息息相关……”
随着晏折渊的声音渐弱,蒋游的耳朵也随之红了起来。
他会永远记得这样炽热的告白,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男人似是在背书,又似是在宣誓:哪怕是到了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们也仍旧息息相关。
他也想和晏折渊息息相关。
这辈子、下辈子、直到星星陨落、太阳毁灭的那一天。
“晏折渊。”蒋游叫了一下晏折渊的名字,却并没有想说什么,只是确认这一刻他真的存在,正和自己紧挨着、紧紧拥抱着。
晏折渊低下头问他的眼睛,轻声回应他:“嗯。”
从开始播放的那首歌仍旧在单曲循环。
“farawayfaraway,你是几万里晴空,我只是秋千下的落红,要何时再相逢。”
“kisskiss,也许你真的不懂,这漫长夏日如此的汹涌,连碰都不敢碰。”
一时无言,过了许久晏折渊和蒋游竟然同时开口。
“游游。”
“晏折渊。”
两人又同时顿住,眼睛凝视着彼此。
“你先说。”也许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美好,蒋游小声道。
“游游,你不是落红,你是晚霞落在人间。”晏折渊一本正经地说,喉结滚动:“很幸运是我把晚霞抱在怀里。”
“谢谢,”这个时刻蒋游竟然很正式地跟他道谢,然后笑了一下,“那你就是我的几万里晴空。”
很酸的话,而且很傻,两个人说完便都笑起来。
“到你了,你想说什么?”晏折渊问。
于是蒋游贴了过去,在被子
“我比夏天还要汹涌,”他笑着说,真的像夏天一样热烈而浪漫:“晏折渊,你碰碰我。”
当清晨的风把晏折渊叫醒,他睁开眼睛,第一次发现蒋游不在自己身边。
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是开学的日子。
穿好衣服下床,临出门时晏折渊在靠近自己这边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张折起来的信纸。
顿了顿,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然后和过去的一百九十九次一样,晏折渊怀着某种隐秘的愉快和期待将信展开。
亲爱的晏折渊先生:
展信悦!
不可思议,这竟然是我给您写的第二百封信了,时间过得真快。
这封信和之前一样,首先我想表达一下我对您的感激和尊敬。
感激您数年如一日对我的支持和帮助,尽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未曾见面,但正是因为您的存在,让我在最迷茫的时候仍旧深信这世界上还有人爱我;
我曾经像尊敬父亲一样尊敬您,未来也必将会像仰望太阳一样仰望您。
是的,您没看错,我说的是曾经。
因为现在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把您当做父亲了。
您仍然是可靠、高尚、无所不能的,永远会在我犯错误时包容我、迷路时指引我、需要帮助时向我提供您所能提供的一切,只是我变了。
我迫切地希望能够成为和您一样可靠的人。尽管这份‘可靠’也许只存在于我们之间。我要您也拥有犯错误、迷路和需要帮助的权利,那时我也将倾尽我的所有去拥抱您。
哪怕这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和很多的努力,但我一定会努力的!
昨晚您和我分享了一段您喜欢的文字,写这封信时我正好也想到一首诗,聊写其中几句作为回赠: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有那颗不夜的明珠。
剩下最后一句我就不写了,相信您一定知道。
第二百次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一次祝您和您的爱人永远相爱,永远幸福!
蒋游
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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