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蒋游真正踏上梅丽莎号的甲板时,都还是处于一种自己仿佛是在做梦的不真实感当中。
自从半个月前他得知晏折渊疯狂加班是为了空出时间好带自己出去玩,心里就一直很是期待,并且已经偷偷脑补出了许多场景。
市内的老游乐场和去年新开的海洋公园都很好,老游乐场里有近年来在别处已经很少见的占卜屋和小丑表演;
远一点的话点苍山的滑雪场他也很想去,毕竟他还从来没有滑过雪呢。
湖区森林也不错,蒋游在网上看过那里的图片,高大的树木静静地伫立在一片青碧的湖水中,褐色的树干上爬着深绿的苔藓,一艘船自色彩中穿行而过,很美也很有意境。
蒋游想了很多,涵盖了远中近程的大部分景点,可万万没想到晏折渊竟然不按套路出牌,会再次带自己出海,而且跑了这么远,从华夏直飞到某个太平洋的小岛。
梅丽莎号长42米,通体黑色,名字用金色油漆喷涂在一侧船舷上,看上去颇有一种未来科技感。
整艘游艇一共有三层,除了每层都有的公共区域外,一层是开放式的餐厅,二楼是驾驶室和几间卧室,其中主卧中间是一座旋转楼梯,沿着楼梯上去便是三层露台。
内装修总体走美式简约的风格,黑色家具搭配大量皮质用品,再加上黑金配色的外观,看上去无论如何都和“梅丽莎”这个名字不符。
“据说是郭舜宇初恋女友的名字。”晏折渊解释道,同样对自己好友的脑回路感到费解。
蒋游好奇地看着他:“据说?”
“因为就我所知,他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噗。”蒋游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个郭舜宇实在很有意思,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见见。
这艘游艇的手续已经办妥,这次出海结束后便要开回华夏交还给郭舜宇,陈淮便在当地联系了一位证件齐全且经验丰富的船长。
船长是一位高鼻深目的中年白人,似乎相当怕冷,将自己裹在厚实的深蓝色冲锋衣里,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却很爱笑,看到蒋游后更是笑得眼睛都弯了,还企图用蹩脚的中文和蒋游搭话,说话间嘴唇张合,热气透过围巾散逸在空气里,变成一团小小的白色水雾。
这种行为立刻触发了晏折渊预设的偷菜警报,他顿觉船长十分碍眼,立刻打发他去开船。
十分钟后,梅丽莎号缓缓驶离港口。
这座小岛的地理位置绝佳,正好处在鲸鱼迁徙的必经之路上,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赏鲸客来这里赏鲸拍照,因此梅丽莎号刚开出去没多久便偶遇了一群灰鲸。
“鲸鱼!”正站在二层甲板上的蒋游惊喜地道,“晏折渊,有鲸鱼!”
作为一个从没有去过水族馆的可怜小孩儿,蒋游完全认不出鲸鱼的品种,单纯是因为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生命体而感到高兴。
“拍照吗?”晏折渊很体贴地拿出手机。
“拍拍拍!”蒋游一连说了好几个“拍”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却又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晏折渊:“暂时允许你的薛定谔出来值一下班。”
晏折渊:“?”
“拍照的时候不要太直男。”瞪了他一眼,蒋游飞快提醒。
说完便继续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时沉时浮的鲸鱼,满脸都写着期待同框。
然而距离真的产生美。
等到船离得近了,视力绝佳的蒋游立即发现这群鲸鱼跟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
大确实很大,可是无一例外都长得像石头,而且宽阔的身躯上布满各色斑点,下巴处更是长满密密麻麻的藤壶和水藻,足够当场送走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
蒋游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微妙。
“游游,稍微往左边移一下,不然有点出框。”晏折渊尤自不觉,在取景框中努力构图。
长满铅云的天空,深色的海面和一只半浮在海面上的鲸鱼,海风把蒋游的头发吹得飞乱,他正抬手去拢,听到晏折渊的话后果断向右迈了一大步,整个人从取景框里瞬间消失。
“游游?”晏折渊不明所以。
“不拍了,它好丑。”蒋游郁闷不已。
正因为没有去过海洋馆,也没有真正见过现实中的海洋生物,蒋游对鲸鱼的长相抱着相当大的期待,却没想到现实太过残酷,海风吹过,在虚空中惊起一阵哗啦,全是他梦想破碎的声音。
这只鲸鱼和想象中也差得太多了……蒋游绝望地想,跟可爱毫无关系就算了,竟然还跟磕碜沾亲带故,一点都不像视频里那种憨厚可爱的模样,这一点实在是很难让人不介怀。
“真的不拍?”虽然觉得为灰鲸长得难看而感觉郁闷的蒋游也很可爱,但孩子不高兴了还是得哄,晏折渊道:“拍一张吧,你负责好看,就当是王子与野兽。”
“什么啊。”蒋游嘀咕,尽管很不想承认自己竟然真的被这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哄好了,但却忍不住翘起嘴角,重新把大半个身子探进取景框,还顺手比了个耶,嘴上假装很勉强地说:“那就拍一张。”
不想恰在此时一直沉默着当背景板的灰鲸甩了甩尾巴,眼看就要重新潜回海里,还好晏折渊眼疾手快在它的背脊线彻底消失之前按下了快门。
灰鲸游走了,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天与海之间重新恢复平静。
“晏折渊,”蒋游叫了一声晏折渊的名字,表情严肃地说,“你见多识广,所以你来说说,该不会所有的鲸鱼都不好看吧?如果是真的那咱们现在就可以返航了。”
一副想要保留最后一点幻想的样子。
晏折渊笑了一下:“刚才的是灰鲸,从人类的角度来说确实长得不太好看,按照这个航线走下去等会儿应该还会看到座头鲸……”
“它比较好看一点?”蒋游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搜照片。
然后沉默了。
莫名有一种明知道相亲对象很丑,但却必须去跟他见面的复杂感觉。
“算了,说不定它性格可爱,”片刻后,蒋游努力自我说服,顺着百科的内容往下看,“比如它热爱行侠仗义,暴打捕食其他海洋生物的虎鲸……艹,虎鲸这么可爱为什么要暴打虎鲸?!”
接下来的时间蒋游和晏折渊坐在酒水台前,一边喝当地的生啤酒一边看海。
今天的天气不好,从早上起就阴沉着,天空压得很低,大片大片的云褶皱,随风摇曳。
浪花不时地翻卷上来,拍击海面后绽出惨白的泡沫。
和上次相比,这次的海压根一点都不好看,但蒋游仍然觉得很高兴,因为这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他总是对自己没见过的事物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迫不及待去靠近,然后给予最真实的反馈。
喝了几杯啤酒后,船长通过无线电通知他们赏鲸点到了。
不得不说他们来得很巧。
透过望远镜很清楚地看到几十米之外的海面下活动着数个巨大的黑影,它们的动作缓慢而平和,时而两两凑到一起,但很快又分开。
“比刚才的灰鲸大好多,”似乎是被当下的环境所影响,蒋游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脑海中忽然闪过之前看的灾难电影,声音更小了:“晏折渊,你说如果我掉下去了……座头鲸吃人吗?”
不知道他怎么会冒出这种奇思妙想,晏折渊顿了一下,配合着他同样小声解答:“不吃,它只是长得有点凶而已。”
说话间,一声类似枪响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紧接着海面沸腾,一道白色的水汽腾空而起,座头鲸就这么冒出了水面。
起初只有一只,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白色水汽接连腾起,在海面上形成一层短暂且稀薄的雾,隐约可见一点粉红色藏在其中,那是座头鲸嘴巴里软腭的颜色。
水雾当中有无数闪闪发亮的小鱼,它们拼命挣扎,又在下一秒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入座头鲸的嘴巴里。
这是蒋游第一次看到座头鲸觅食的场面。
那样巨大的海洋生物大张着嘴巴,无数小鱼便投入这片粉红色的深渊里,大小不一的气泡在海面上彼此碰撞而后消融,一些闻到味儿的海鸟急匆匆地赶来,试图从座头鲸的餐盘里扒拉出一些零碎,正奋勇地朝海面俯冲。
这是相当奇妙又相当壮观的一幕。
蒋游想说点什么,却忽然感觉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晏折渊,而后者微微侧了侧头,示意他向甲板的另一侧望去。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了一只座头鲸,它的半个身体如同小山般静静地浮在海面,和灰鲸一样,这只座头鲸的长嘴巴上同样长满了藤壶和不知名的水藻,因为离游艇很近,蒋游几乎能看清那些密密麻麻的藤壶,以及座头鲸的眼睛。
有点像大象的眼睛。
真的离得很近,而且它好像在看我。蒋游的心里忽然浮起这样的念头,一瞬间竟然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奇妙感。
他甚至想伸手去摸一摸这只座头鲸。
一声响亮的口哨声从后方传来,蒋游回头望去,只见船长正一脸兴奋地注视着这里,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不知道什么语言。
“他说座头鲸的脾气很好,你可以摸一摸。”晏折渊笑着翻译。
“真的?”蒋游有些紧张。
晏折渊点了点头。
深吸一口气,蒋游缓缓抬起手,可还不等他再有进一步的动作,这只座头鲸便已经对他失去兴趣,巨大的头部重新潜进水里。
而远处,那三只觅食的座头鲸干饭完毕,纷纷下潜。
一阵很轻微的咕噜声响起,水泡碎裂,小山一样的身躯消失于水中,只倒映出一片深色的阴影。
船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悄悄回去了,天与海之间,整个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蒋游和晏折渊两个人。
这种感觉和上一次看海时很不一样,那时是开朗且辽阔的,仿佛天上的星河和每一片云都属于他们;可这次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感。
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下,海洋之上,他们只是两颗渺小的沙粒,可正是因为渺小,所以更能深刻地体会到彼此的存在。
“晏折渊,”蒋游忽然开口,一边说一边把手伸了过去,“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晏折渊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一片湿润,明明没摸到鲸鱼竟然也这么湿。
“猜不到。”晏折渊摇了摇头,想起上次在海上蒋游讲了楚留香和南宫灵捉月亮和海龟的故事,又想到蒋游文科生的本质,不由道:“该不会又想背诗吧?”
大概是因为心情真的很好,蒋游难得地没有捉弄晏折渊,而是认真地看着他说:“不是。我是想谢谢你。”
“其实早就该说了,可是我一直不好意思,觉得刻意说这些话很矫情。”蒋游也笑了一下,眼睛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闪闪发亮:“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包容我,我发脾气也好耍赖也好你不仅不会生气,还会反过来哄我。我知道自己喜欢得寸进尺,越是跟熟悉的人在一起就依赖性越强,要求特别多,还总是想得到特殊对待……”
说到这里蒋游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艹啊,我难道真有这么烂?”
晏折渊不禁莞尔,正要开口却被蒋游打断。
“别说,先听我说完。总之我是有点烦人,你可以烦我,但我不会改的。”既然都说了,蒋游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说完,“还要谢谢你今天带我来这里。这是我第一次看鲸鱼,还差一点摸到鲸鱼。虽然灰鲸丑,座头鲸也丑,但是……”
说到最后一句,蒋游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还是很高兴。所以谢谢你。”
蒋游说完等了一会儿,晏折渊却迟迟没有说话,只是满含笑意的注视着他。
短暂的沉默让蒋游感到有些羞赧,于是他立刻忘记了刚才的自我检讨,用脚轻轻踢了踢晏折渊的鞋子。
“你不是想说话吗,说啊。”蒋游小声催促。
“首先你一点都不烦,我觉得你很可爱。”明明处在水汽丰沛的环境里,可晏折渊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些干涩的意味,“其次,游游,你不用谢我。”
“上次看海的时候你说一定要背诗才合适,很巧,今天换我想起来一首。”
“我希望未来会有萤火虫在夜晚指引你会有蝴蝶在灌木丛及森林里迎接你我希望你的黎明会有鸟类歌唱的交响乐,而它们拍击翅膀的声音会让你感到振奋。”
“我希望仍然会有许许多多不同种类的生物跟你一起共享地球它们会让你欢喜高兴,并且丰富你的生命就好像它们曾经为我所做的一样。”
“我希望你会感恩于出生在这个神奇的世界。”
明明是很糟糕的天气,明明海浪声和风声混合着在耳边叫嚣,可蒋游却觉得世界有那么一秒是完全寂静的。
他什么都听不到,除了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
“晏折渊,”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很小或者很大,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确定,他只是真诚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人的眼睛:“我会感恩出生在这个神奇的世界,毕竟从客观来说它真的很好。”
“可我更想从主观来说,对我而言,是你让它变得更好。”
晏折渊久久不语。
海上风平浪静,是因为所有的风暴都发生在他的心里。
良久,晏折渊轻轻叹了口气。
“游游,你的薛定谔现在还值班吗?”
“嗯?”
下一秒,蒋游只觉得自己眼前落下一片黑暗。
晏折渊握着他的手挡在他的眼前,声音里满是叹息和恳求:“让他辛苦一会儿吧。”
他俯身凑近。
一只蝴蝶落在蒋游的唇上,转眼便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