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刻六点,晏折渊办公室的门打开,几个项目负责人鱼贯走出。
“你们有没有觉得晏总今天的心情不错……”
“没错没错,就我那项目进度,搁以前晏总早骂人了,今天竟然没说什么。”
“什么叫没说什么,不是说了‘你抓抓紧’吗。”
“呃,”刚才发言的男人不可思议道,“这么说他还鼓励我了?!”
“真是稀奇……”
“回去查查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转过弯,猝不及防之下跟陈淮打了个照面。
“呃,陈秘……”
一时间都有些尴尬。
“在说什么呢?”陈淮笑眯眯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
“随便说说,就感觉晏总今天心情不错哈哈哈。”
陈淮只是随口一问,大家都是职场打工人而已,背地里吐槽两句老板多正常啊。
况且这些人说的都是实话,晏折渊今天确实是肉眼的心情好。
看来爱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哪怕是机器人也不例外。陈淮心想,默默祈祷晏折渊的婚姻生活最好永远保持幸福快乐。
然而晏折渊的好心情只持续到十分钟后。
工作结束,他打开直播,正好赶上了靳春弯腰给蒋游系鞋带的一幕。
老父亲如遭雷击:“……”
看着蒋游和靳春互相扶着从跌跌撞撞勉强行走到积累默契完美配合健步如飞,屏幕前的晏折渊不由眯了眯眼睛。
不是没看到弹幕上靳春粉丝的解释,晏折渊相信靳春是个直男,也相信靳春就是爱照顾人的性格,一旦情况合适,慈父属性就会下意识冒出头来。
更何况蒋游那么可爱,没有人不会对他心软。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看到靳春这么自然地照顾蒋游,晏折渊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情微妙。
有一种自己的位置被人轻易取代的危机感,不严重,勉强克服一下也能忍受,却无论怎样都不舒服。
晏折渊努力说服自己:孩子大了很正常,普通交友而已,这充分说明孩子惹人喜欢老父亲该骄傲才是,无数案例论证了老父亲的控制欲不要太强,要尊重孩子的生活和工作……
一条比一条更加正经的理由飞快冒出来,却转眼被阴郁的情绪浪潮所吞没。
眼见这条路行不通,一向不喜欢逃避的晏折渊只得换了个新的思路,试图分析问题。
自己肯定是有点不正常的,通常情况下家长不会因为有人顺手帮自己孩子系了一下鞋带而坐立不安。
不,不对,这只是表面现象,往更深层说普通家长根本就不会担心自己的地位被人取代。
毕竟父母不可能一直陪伴孩子,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他们总会从孩子的生命中退到相对靠后的位置,这一点连贺长康都懂。
晏折渊的眼神暗了暗,心里再次冒出反对的声音:蒋游是不一样的。
他幼年便走丢,根本没有享受过多少父爱,现在好不容易回来,理所当然得到双倍乃至更多倍的补偿,所以自己也理所当然——
思维在这里骤然被卡住,晏折渊发现自己竟然没词了。
因为好像没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去他妈的,当理智无以为继的时候晏折渊选择破罐破摔,干脆不装了直接摊牌,哪来的大胆狗贼竟敢妄想偷我的菜!!等着,我马上到!!!
“晏总,您这是?”还没来得及敲门,便见自己老板杀气腾腾地从办公室里出来,站在门口的陈淮愣了一下。
怎么回事,刚才还心情很好来着,这是谁惹他了?
“让司机备车,我去一趟妙华山。”
妙华山?陈淮立刻想到蒋游今天在妙华山参加珊瑚举办的户外活动,自己中午休息时还看了会儿直播,说实话挺有意思的。
可是从市区去妙华山单程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晚上十点和M国那边还有一个电话会议。”陈淮硬着头皮提醒道。
“知道,把资料发给我,我在车上看。”电梯门缓缓打开,晏折渊踏了进去,门再次合上:“安心做你的事,我会按时赶回来的。”
*
“你们这次活动的地点在哪?”刚一坐上车,晏折渊就给邵里打了个电话。
“嗯?”邵里故意说:“妙华山啊,怎么了?”
“我说具体地点,晚上住在哪。”晏折渊一脸黑线,“算了,我大概七点半到,到时候你安排人出来接我进去。”
“七点半?”邵里看了一下时间,调侃道:“就是说你才从公司出来,正在往那边赶?不是吧晏总,今天早上还在直播间慷慨捐款一百万,晚上已经忍不住要亲自过去了,真的有这么想吗?”
有些事情自己能做,可一旦被人说出来就超级无敌尴尬。
“你是CP粉吗,能不能好好说话?”晏折渊黑着脸道,“你们珊瑚就是这么对待超级VIP的?”
“哟,你还知道CP粉啊,不容易。”邵里答非所问,悠悠地说:“况且超级VIP可不能私下约见主播,就算走我的关系也不行。说了几百次了,我们珊瑚是正经平台。”
“……”
晏折渊的心情就是无语,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是不是根本不该给邵里这家伙打电话,而是直接打给别亦南比较好。
“开个玩笑,”似乎预感到自己再多说一句废话就会被挂电话,邵里很有工具人的自觉,见好就收,“到时我安排人在景区门口接你,坐我们的车直接到酒店,放心吧。”
“嗯,”晏折渊这才满意了,“谢谢。”
“别别,先别谢我,因为我接下来说的话该惹人讨厌了。”
晏折渊有预感他要问什么。
“事实上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结婚,原本以为只是权宜之计,但上次见面时就感觉不太对。晏折渊,你是来真的吗?”
果然。
“以前上学的时候跟你玩在一起的那伙人隔三差五换男朋友女朋友,只有你像根木头。谢师宴那天我撞到祁妙跟你告白,结果你这家伙说自己对恋爱结婚生子都没兴趣,早就下定决心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华夏民族的伟大复兴——所以你现在是又有兴趣了吗?”
“艹,”沉默了片刻,晏折渊很少见地说了句脏话,“你是不是暗恋我,怎么连这种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大概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目击言情场面,因此印象深刻。以及容我提醒一句,虽然你不一定是直男了,但我还是,所以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邵里笑着说,等待晏折渊的回复。
尽管这种短暂的沉默和转移话题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你还记得有一次咱俩喝酒,我跟你说的邻居家的小孩儿吗?”
“记得,在我打工的店里,那是你第一次吃夜市吧,蹭我的员工餐。”
“……你差不多得了。”
邵里摇摇头,“所以那个小孩儿就是蒋游?”
“是,”哪怕只是单纯地提到这件事晏折渊都会忍不住高兴,声音也比之前雀跃了些许:“他回来了。”
一时间电话两边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呼啸的风从车窗缝隙里吹进来,将晏折渊原本坚毅的目光吹得微微摇晃,泛起波纹,如同湖水。
“虽然现在有些事还不能确定,我自己也没想清楚,但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的——他永远不是我的权宜之计。”
“以前你连‘绝对’‘唯一’这类词都不说,严谨得跟广告法成精似的,现在张口就是‘永远’,这还叫没想清楚,”又停顿了片刻,吃了满嘴狗粮的邵里无奈叹气,“得了,你自己慢慢想吧,我挂了。”
“别忘了让人带我进去,我时间有限。”
“……知道了。”
挂了电话,晏折渊发现几分钟前蒋游发来了新的微信消息。
原浆酱油:[图片]
原浆酱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粉红色的云!!晏折渊,你那里的云是什么样的,也拍给我看看呗~
似乎是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蒋游的耐性告罄,再次发信息。
原浆酱油:?
原浆酱油:不是吧,还在工作啊?看来你看不到云了,怪可怜的,多给你看两张我这里的吧。
原浆酱油:[图片][图片][图片]
晏折渊的心中一动,一种很奇妙也很不可思议的想法悄悄划过他的脑海。
勉强定了定神,将这些图片一一点开,把那些粉红色的天空和一朵朵云都保存下来,然后抬眼向窗外看了一下。
没什么好看的,城市里的天空每天都一样,灯火也和昨天一样。
以前晏折渊总是很难理解这种有些文艺的感性,觉得无聊又无趣,可这个时刻他却忽然意识到也许无聊又无趣的是他自己,在有趣而可爱的人眼里天空和灯火都是变化的,它们或许拥有自己的生命。
他也很想感受一下这种生命,所以急需有趣而可爱的人来治愈。
从后座扫了一眼仪表盘,晏折渊无声叹气,面无表情地叮嘱司机:“开快点吧。”
*
下午六点半,蓝队第一个到达终点。
第二打卡点距离终点足足有十二公里,走到最后蒋游真的很累了,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被迫重温了小学作文里的经典比喻——两条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好在策划还算有点良心,先回来的人不需要等后面的队伍,而是可以直接去洗漱休息,等全员到齐后再进行下一项活动。
“竟然还有下一项活动。”靳春苦笑,“该不会半夜还要紧急集合吧,这是军训吗?”
“靳春老师说笑了,”工作人员连忙道,“就是晚上大家一块儿吃个饭,做做小游戏,最后再给第一名颁奖什么的。”
这个安排尚且能够接受,靳春点了下头,“好吧。”
这次活动的终点是一家山间民宿,蒋游的房间在二楼第一间。
回房洗了个热水澡,自助按摩了一下,蒋游终于感觉自己腿上的肌肉没那么僵硬了。
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蒋游换好衣服准备下楼时手机响了。
导演组小李:酱醋茶老师,请问您这会儿在房间吗?方便吗?
蒋游愣了一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干脆回了个问号。
导演组小李:是这样的,您的一位朋友来了,您要是这会儿方便的话我就带他上去。
朋友?蒋游更疑惑了,想来想去都只想到一个名字。
原浆酱油:别亦南?你让他直接上来好了。
导演组小李:不是小南总。
似乎这才想起来询问对方的姓名,等了一会儿导演组小李才继续道:他说他姓晏。
姓晏!
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只认识两个姓晏的人和一条姓晏的狗,众所周知,晏老爷子绝对不会挑这个时候来妙华山遛狗!
原浆酱油:速速宣他进来!!!
片刻后,有人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一下。
还没等到敲第二下,门就已经被打开了。
一只手抓着来人的胳膊将他拽了进去,门在身后关上,身前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晏折渊!”刚洗过澡,蒋游整个人都向外散发着丰沛的水汽,就连说话也带上一点从未有过的鼻音,小猫撒娇一样:“你怎么来了?”
他又惊喜又期待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肯定笑得很傻,可是怎么都止不住笑容。
“知道有人想我了,所以不来不行。”晏折渊也很想笑,他的手落在蒋游的脑袋上,动作很轻地揉了揉,说话的声音同样很轻。
感受到指间传来的一点点潮意,晏折渊骤然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欣慰,不错,还知道自己吹头发。
“谁想你了啊?”蒋游眨了眨眼睛,毫不畏惧地和晏折渊对视着,满脸无辜,“好像是有人大老远地跑过来,不是我大老远地跑回去吧。”
晏折渊没说话,只是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相册给他看。
一张早晨的天空,连绵的云在蓝色的背景上懒洋洋的漂浮着。
然后是一张正午的天空,一碧如洗,太阳洒下的阳光仿若金线。
傍晚粉红色的云,晚霞灿烂地点缀在远处沉静的山间,几只倦鸟缓慢飞着,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照片上留下胖嘟嘟的黑影。
“还不承认,虽然我不是文科专业,但也念过书,背过几首诗词。”
晏折渊笑了一下,只觉得这一刻所有的快乐和有趣都在自己的胸腔里雀跃,自己竟然也会变成一个很酸的人,“晓看天色暮看云,我理解的对不对?”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游游,我也想你了,所以不来不行。”晏折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