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洗过澡,蒋游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一边心不在焉地擦头发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不就是一起睡觉吗,谁还没睡过觉了,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更何况自己可是在新婚之夜跟狗子一起爬过晏折渊窗户的猛人,还差点和晏折渊共赏禁忌的男男小车,就算今天这个房间里一定有人要紧张,那肯定不会是他!
想到这里,蒋游顿觉胆气十足,隐形的尾巴再次支棱起来,上下左右一通摇摆。
随手把毛巾挂好,蒋游大摇大摆地从浴室里走出来。
“晏折渊,我洗完了,你去吧。”一边说一边踢了拖鞋扑到床上。
床铺出乎意料地软,蒋游对这一点很满意,忍不住用脑袋蹭了蹭。
真的好软,太舒服了吧,再蹭蹭。
“怎么像小狗一样。”坐在床头另一侧抽空看报表的晏折渊忍不住笑了一下,放下平板,微微侧身朝向蒋游,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果不其然摸到一手的水。
晏折渊:“……”
“怎么不擦头发?”
“擦了擦了!”蒋游闻言连忙替自己辩解,一边说一边盘腿坐起来,自己抬手拨拉了一下,发现是有点潮,于是忍不住啧了一声,“这儿的毛巾不行,不吸水。”
推卸完主要责任,蒋游嘿嘿一笑,“没事,问题不大。”
又问题不大?
晏折渊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只见蒋游快速地甩了甩脑袋,原本就悬垂在发梢上的水珠瞬间飞溅,正好有一颗落在晏折渊的下巴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他的唇边。
晏折渊扬了扬眉毛,眼神微暗,抬手抹去了。
蒋游犹自不觉,这下再拨拉头发就感觉没那么湿了,他对这效果还挺满意,一拉被子就要滚进去。
睡觉!!
然而千钧一发的时候被晏折渊揪着睡衣领子拖出来了。
“起来,吹干再睡。”
“干了干了!”蒋游不仅睁着眼睛说瞎话,还很敢口出狂言:“你现在再摸,肯定干了!谁不同意谁是小狗!!”说着就把脑袋往晏折渊手底下蹭。
可惜此时的晏折渊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冷酷地说:“不准躺下,等我拿吹风机过来。”
“不要吹风机!”蒋游说,“我烦那玩意儿!”
“不用你自己吹。”
“那也不要!都说了已经干了,说了好几遍了,”企图萌混过关失败,蒋游怒拍被子,“你听不见啊!”
“听见了。”晏折渊的声音走远,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停在蒋游身后,“我也没说给你吹,”他笑着说,“给小狗吹。”
蒋游:“……”
大概是以前给拿破仑吹过几次毛所以锻炼出来了,晏折渊给人吹头发的手艺不仅算不上差,甚至还称得上优秀。
热风暖洋洋的,风机在耳边持续发出规律的声音,起初蒋游还不甘心地诋毁吹风机,说它这不好那不好,可是没过一会儿就泛起困意,神智逐渐抽离。
蒋游的头发长得很快,一个多月的时间就长出半寸,从外面看还是丝丝飞金的样子,靠近发根的地方全变成新生的黑。
“你该补染头发了,游游。”晏折渊道。
他倒是没觉得浅栗色和黑色有什么差,不过蒋游爱美,过两天还要参加节目,肯定忍受不了这种半黑半黄的状态。
“知道了。”被热风擦过耳廓,蒋游的耳朵抖了一下,忍不住嘟囔,“你还知道补染头发……不对,你怎么连这个都要管啊。”
“我这是为了谁?”吹得差不多了,晏折渊拔掉电源,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把吹风机收好,“行了,去睡吧。”
蒋游睡得很快,梦里是一片雾蒙蒙的白。
他好像置身于一个商场,耳边还能听到商场广播的声音,穿着黑色矮跟皮鞋的导购小姐弯下腰将视线移到和他齐平的高度,笑容亲切地问他怎么是一个人,想看哪款玩具。
哦,我是来买玩具的。蒋游后知后觉地想。
更多的信息一点点浮现出来……我想买一个战斗机的模型,机尾涂装海盗旗,起落架和导弹都是可拆卸的,还有可变后掠翼。
哇,你懂这么多啊,那记不记得是什么型号呀?导购小姐笑着说。虽然在梦里看不清面容,但蒋游觉得她应该长得很好看,脸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f16。
蒋游听见自己如是回答,声音有些稚气。
是很受欢迎的机型,小朋友真有眼光。导购小姐夸了他一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梦里的蒋游正要伸手去接,下一秒却忽然大雾弥漫,等雾气散去时他又出现在一辆车里。
昏昏沉沉,这次根本连眼睛都睁不开,身上没一点力气。
下家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不会他妈的临时变卦了吧!
恐怕知道最近风声紧,不敢来了……上周邬老九他们在西江走货的时候也让条子抓了,陈哥,你说咱们咋办?
真是他妈的邪门了,怎么突然一下查得这么紧,艹。
还有,这小子兔崽子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给他吃药吧,万一吃出问题就更不好脱手了,谁他妈愿意买个傻子啊?!
……
又是大雾。
这次蒋游发觉自己变成了漂浮在虚空中的第三视角,看到场景切换到一个杂乱简陋却热闹的城中村里。今晚警察突击检查这一片所有的发廊和足浴店,天快亮时带走了不少不干好事的男男女女。
下一秒天又黑了,一天过去。
某间简陋的出租房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他屏住呼吸等了等,没有等到训斥和责骂,他飞奔着跑了出去。
……
翻了个身,所有的梦境如同退潮般消散,蒋游醒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另一边床头的灯还开着,一簇很温暖的橘黄色。
“晏折渊,你怎么还没睡啊。”蒋游嘟囔,“现在几点了?”
“两点半。”晏折渊轻声说。
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蒋游已经睡着了,可是他睡不着,索性开着床头灯继续看报表。
偏过身看了蒋游一眼,晏折渊替他把滑落到肩膀的被子拉了拉,“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蒋游摇头,过了两秒钟后又觉得回答没有有点吃亏,于是反悔:“啊,对。”
然后慢吞吞地踢了晏折渊一脚,正好踢在晏折渊的小腿上。
都睡成这样了还不忘记占这种便宜……晏折渊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想,到底还是把平板合上,伸手关掉床头的灯。
“好,我的错,现在睡吧。”
晏折渊躺了下来,枕头微微下沉,蒋游觉得周身的气温好像热了一点。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晏折渊。”
“嗯?”
“我刚才好像梦到我走丢那天发生的事了。”
沉默片刻,黑暗中似乎多了一些东西,让夜晚变得不那么轻盈了。
“……游游,你想起来了?”
蒋游摇了摇头,“只是梦到了一些场景。我在商场买东西,然后突然到了一辆车里,有两个人在前面说话……”
“后来呢?”
蒋游顿住,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后面的内容,梦境消失的速度太快,他只来得及抓到一点尾巴。
“警察包围了一个城中村,在里面抓卖淫嫖娼的人,抓了好多。”
晏折渊:“……”
“好奇怪啊,哈哈。”
似乎是觉得这个展开莫名其妙,蒋游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有些话可以不说,但总会一直挂在心上,蒋游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把旧的事带进新的人生阶段,觉得还是说开了比较好。
而黑暗很宽容。
它会让原本说不出口的话变得比较容易被说出来,不似白天清醒冷硬。
“院长说发现我的时候我浑身都是伤,脑袋后面还在流血,看起来特别惨,不过他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一觉醒来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问我疼不疼,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我都摇头,还反问他是不是我爷爷。”
因为刚睡醒,蒋游的声音比平常更软更黏糊,像一只没什么攻击力的小动物。
“从这方面来说我觉得失忆也挺好的。以我的脾气,被拐之后肯定也不安生,估计挨了不少打,所以还是忘了比较好。”一边说一边点头,蒋游忍不住朝晏折渊的方向侧了侧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忍不住好奇地问:“晏折渊,你呢?”
这问题没头没尾,可晏折渊却不需要他说明什么,他懂他的意思。
无数的时光在眼前的黑暗里被一页页地快速翻过,晏折渊看到二十二岁的自己和二十岁没什么不同,二十岁也和十八岁没什么不同,每一天都很平淡;看到十二岁的自己被五岁的贺年堵在家门口,后者大哭着问他把贺锡藏到哪里去了;还看到十一岁的自己在生日歌里闭上眼睛,然后面无表情地吹灭蛋糕上的蜡烛。
那是贺锡失踪后的第二天。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你很久没来找我了。”
夜色掩盖住了晏折渊的表情,又往他的声音添加了某些说不清的成分,让明明平淡的句子听起来无比干涩:“你不来找我,我的每一天就很普通,所以其实也记不太清了。”
“很长时间以后才反应过来,非要说的话,”稍微停顿了一下,晏折渊想到少年时期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书,那书写得很烂,他却对其中的一句话印象深刻:“我的□□怀抱着凡人皆有的恐惧,精神却是平静的。”
“我知道自己的生活还会继续,未来还会有新的事发生,但好像已经没什么期待了。”
沉默既漫长又短暂。
蒋游觉得晏折渊很伤心,痛苦比自己只多不少,所以忍不住想抱抱他。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
他翻了个身,毫无预兆地便滚进晏折渊的怀里,手臂从他的腰间穿过,最终落在肩头,哄小孩儿似的轻轻拍了两下。
“不要伤心了,”蒋游小声说,声音变成小小的音符在很近的距离里来回打转,从他的唇齿到晏折渊的耳畔:“你以后都可以有所期待,生活还是很好的。”
晏折渊感觉自己的脖子痒痒的,一些属于蒋游的发丝正在那里不安分地骚动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微微低头,无比珍重地在蒋游头顶上亲了一下。
虔诚而心怀感激,如同信徒亲吻神明。
轻得连蒋游自己都没察觉到。
生活跟过去一样,没有很好也谈不上很坏,是因为你回来了,你很好。晏折渊心想,他抓住蒋游的手握住,第一次觉得握手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嗯,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