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饮了一口酒水,笑道:“鞅兄是把我当成那司马府小吏,或是寻常商贾?这也太小瞧我了。”
“卫鞅不敢……”
“我且问鞅兄,可知道这些卫国陶工从何而来?”
“我已问过那商贾,这些卫人,就是来自去岁被赵军所破的卫国城邑,如今又被魏国所掳。”
江寒知道,卫国历来以工匠精巧闻名诸侯,这其中是有缘由的。
昔武王灭商,周公旦兼制天下,大封诸侯,各诸侯的核心,自然是来自宗周的国人,他们善于农业,属于一等公民。
而殷民丧失原先的贵族地位,常常被举族迁徙,成为第二等庶民,他们不得不从事其他方面的职业。
周公以周成王的名义赐卫国殷民七族,其中就有从事治陶的陶氏、从事冶炼铸造的铸氏,所以卫地的手工业是比较发达的,墨家的影响也集中在在鲁宋卫等殷故地。
而卫国虽然号称有千乘战车,战斗力也并不差,可惜应了曹列那句话,“肉食者鄙”,统治者懦弱无能,所以便沦为泗上的小鱼腩。
今日齐人攻来,明日赵国碾过,卫国屡次被迫结城下之盟,遭到勒索。
而各国首先相中的,自然是卫地工匠。
上次赵国攻卫,也对卫地工匠大肆掠夺,太子魏罃贪眼前之利,又让商贾将这些俘虏转卖到魏国。
江寒对国际大事也颇为关注,自然清楚这两处是什么情况。
他说道:“没错,那鞅兄也应当知道,魏国、赵国如今还在邯郸拉锯,中原战火纷飞,你让那些匠人在此时归乡,这不是驱人蹈火么?鞅兄非救人,是害人也!”
卫鞅微微一怔:“这,如今卫地并无战事……”
“现在没有代表以后没有吗?发生战争他们又要流离失所,又要以何为生?”
卫鞅哑然,他毕竟也才二十左右,考虑的不是那么周全,平日的巧舌如簧在江寒面前竟然派不上什么用处。
却见江寒眯着眼睛,伸出了三个指头。
卫鞅大惊,难道说了这么多,目的是要他以三倍价钱赎买?墨家钜子不是这样的人吧!
却听江寒缓缓说道:“三年,我不是那司马府匠作坊,不会将那些卫人束缚一生一世,我只要他们跟随我入秦做工三年,不视为隶臣,而是自由的工匠,其家眷可以饱食安居,若是在卫国有亲人欲避战乱,也可以接来。”
仿佛后世为农民工讨薪的律师般,卫鞅急切地问道:“那三年之后呢?”
“三年后,我准许他们恢复自由身!若是愿意留下,自然好,若是想归乡,也任他们离去,且赠送路上所需,和返乡后安家的钱帛,秦国目前一片安宁,也省了他们奔波劳累之苦。”
卫鞅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江寒的意见,秦国偏于一隅,远离中原,不主动挑事确实是远离争端。
虽然和他最希望的结果不太符合,但也算考虑周到,可以接受,况且他的心思也在秦国和魏国之间犹豫不决。
于是,那些卫人的命运就这么决定了,虽然有卫鞅为他们请命,但他们自己却没有选择的权力。
既然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卫鞅,江寒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江寒笑道:“多年以前,鞅兄胸中大志,令人震耳发聩,不知如今能否在魏国一展手脚?”
卫鞅苦笑着摇头:“魏国并无明君。”
江寒笑问:“那鞅兄以为,秦公如何?”
卫鞅慨然道:“秦公意在恢复穆公霸业,其志小矣,若有强秦之计,当有一统天下之大志!”
江寒仰天大笑,拍案道:“好!山外青山,更高更远,今日我再问鞅兄,可否愿去秦国一展抱负?”
卫鞅向江寒一拱道:“今见江兄,心方定,意已决,我当赴秦国,一展胸中经纬。”
“然卫鞅虽书剑漂泊,但绝不为安身立命谋官入仕矣!生平之志,为国立制,为民做法,如今法令不全,还不到入秦的时机。”
卫鞅在丞相府的书房中仔细琢磨在李悝、吴起在魏国颁布的法令与齐国慎到的新法,他已经看了十多遍,反复思虑,感慨良多。
应该说,战国初期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是战国争雄的第一波变法。
那么,目下慎到在齐国的变法,将成为战国第二波变法的开端。
从颁布的法令内容看,这第二波变法开始的气势远远比李悝、吴起变法猛烈得多,这使卫鞅感到了鼓舞,也感到了紧迫。
光阴如白驹过隙,变法图强的大势已经是时不我待,自己却还羁留在风华腐败的魏国不能脱身,实在令人心急如焚。
申不害对齐国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公开宣示,要和法慎到较量变法,看谁是真正的法家大道?
对此,卫鞅内心却是极不平静的,法家的势、术两派都以展露锋芒,只有他还默默无闻。
一则,他生具高傲的性格,从来崇尚真正的实力较量,眼下法家名士在争夺大道,岂能让他不雄心陡起?
二则,他已经积累了丰厚的法治学问,以他的天赋,对各国的法令典籍无不倒背如流,更不说自己不断地揣摩沉思,已经写出了八篇《治国法书》,若公之于世,一朝成名是轻而易举的。
然而,卫鞅的心志决不仅仅在青灯黄卷的著书立说,他要将自己的思虑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强大国家。
十年磨一剑,霍霍待试,枕戈待旦,跃跃难平,他甚至常常听到自己内心像临阵战马一般的嘶鸣,但他总觉得自己的《治国法书》还缺一些什么。
利剑不成,如何出鞘?
但他却不知道,他的话正合江寒的心意,现在的确不是卫鞅入秦的最佳时机。
“鞅兄特立独行,他日必成大器。”江寒点头微笑:“在下可否为鞅兄入秦谋划一番?”
“敢请江兄多加指点。”
“墨家有一个弟子在秦国做官,我与鞅兄几个字,等到鞅兄自觉时机成熟,你去见他,他可将你直接引见于秦公面前,也省去许多周折,之后就看你自己了。”
“在下忠告鞅兄,老秦人朴实厚重,厌恶钻营,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才干去开辟,没有谁能帮你。”
说完,江寒从怀中掏出一个长不盈尺的铜管递给卫鞅。“请鞅兄收好。”
卫鞅起身深深一躬:“多谢江兄教诲!”
江寒笑道:“无需客气!”
江寒向卫鞅点点头:“走了。”
说着向白雪招招手手,二人回身去了,卫鞅怔怔地望着两个人背影,不禁叹息了一声。
走到天街树影里,白雪低声笑道:“江大哥,你这么看中那个卫鞅,为何不直接把他带到秦国?”
江寒笑道:“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正如他所说,此时还不到他入秦的时机。”
白雪点了点头:“那江大哥什么时候离开安邑?”
江寒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先去看一看叔父,然后饱餐一顿,五更出发。”
白雪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但很快恢复了明亮,仰起头:“好,我为江大哥去准备吃食!”
……
祭拜完白圭,江寒和白雪两人辞别后,他便丝毫不停留,出安邑西门,与护送那些卫国匠人及家眷的候嬴、徐弱等人汇合,一行人向秦国方向驶去。
在半道上的一个庐舍休息喝水时,江寒当着那十多名卫国陶匠的面,又把三年之期重申了一遍。
“君子说的可是真的?”这些工匠的领头者,那位名叫卫陶翁的老者嘴角颤抖地说道。
“句句属实,但你们也要对我委质效忠,对泰一神发誓,三年内所看到学到的东西,一句话不准泄露出去!尔无我叛,则我无强留!”
话虽如此,但江寒知道,这并不保险,他的那些秘密,只会教给百分百能留下的人。
对眼前年轻人的话,卫人们都有些难以置信,因为在他们的家乡卫国,这样宽容的主人几乎绝迹了。
在接下来的回程中,江寒嘱咐徐弱等人提高警惕,骑着马在两侧监视,陶工们还算老实,没有做出乘机逃跑的事情来。
这还得感谢早间那司马府小吏的苛刻,两相对比之下,就显得江寒极为宽容,一些个年轻工匠想要寻机会逃跑的心思,也淡了下来。
反正家乡现在也处于动乱之中,回去也寻不到好的生计,索性先在秦国呆上几年,也并无不可。
到达秦国时,卫陶翁望着郁郁葱葱的麦田,以及路旁国野民众对他们好奇的指指点点,又稍微放下心来。
从那些人脸上的面色可以看出,在这个地方,至少是能吃饱饭的,也说明秦国不是传言中那样的荒蛮之地。
来到了渭水大营,江寒让宁偃、徐弱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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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工衣食住行,他则回到了栎阳城中,没办法,还有两个孩子要带。
得知了宁偃是卫国宁氏的君子,这些陶匠们对江寒的话更加坚信,因为宁氏在卫国是九世卿族,权重一时。
宁氏之祖宁俞是卫国的大夫,就是大名鼎鼎的卫武子,贤明忠勤,于卫文公有道之时,无事可见,当卫成公无道之日,却不避艰险,被孔夫子极口赞美为“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宁戚修德不用而商贾,宿于齐国的东门之外,有一天,率先称霸诸侯的齐桓公夜出,听到他饭牛扣牛角而歌,从歌词中,知道他的贤德,就命管仲迎拜为齐国的上卿,他表现得果然高明,后来还进一步继管仲为齐相,千古垂名。
宁偃带领卫国民众抗击赵军,在卫国很有名望,所以这些卫人对宁偃十分信任、敬重。
……
时间一晃就到了四月末,冬小麦已经由青变黄,饱满的麦穗越压越低,很快便能成熟丰收。
江寒让宁偃带着营中士卒做工,于是,整个渭水大营旁再度响起了嗬哟嗬哟的号子声,几个粗糙但巨大的夯土建筑在溪水之畔拔地而起。
这些是烧窑,士卒们纷纷猜测,江先生这是要烧制陶器了,前不久,他不是才从安邑买了十几名卫国陶工回来么,这些天里,那些陶工一直在附近的山中寻找适合的陶土。
江寒一开始,就不打算用普通的陶土,他让当地人带着陶匠漫山遍野收集的,正是后世称为“高岭土”的原料。
高岭土无光泽,质纯时颜白细腻,最适合捏成需要的形状,烧制时可以避免陶瓷胎体变形或窑裂现象,而且,分布范围十分广泛。
卫国不愧是手工业最发达的国度,那些卫国陶工的技艺的确很不错,甩了栎阳当地野生陶匠几条街。
江寒发现,在前期的制胚过程中,他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这些陶工已经可以娴熟地运用陶轮。
在拉坯的过程中,用脚推动的陶轮会高速转动,和水揉好的黏土球放置在上面,被挤压拉伸成为一个粗糙的器物雏形。
最终,在工匠双手灵巧的舞蹈下,一个个光滑圆润的陶胚便制作完成了,其过程,只能用赏心悦目来形容。
在经验丰富的陶翁主持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些陶胚风干后,又按江寒的嘱咐进行了后续处理,随即便被送入烧窑中,添加易燃的木柴。
燧石轻察,抖下几颗火星,窑火轰然燃起,彻夜不熄,因为江寒说了,这一窑,必须加到最高温度烧制。
经过一天的烧制,终于到了出窑的时间。
江寒对此十分重视,特地带着嬴虔、嬴渠梁专程前来观看,而陶翁也对这次和以往工序略有不同的烧制充满期待。
按照传统,入窑和出窑的时辰,都是要先占卜询问过的,当然,两个时间都是陶工根据经验,事先定好的。
这会,陶翁神神叨叨地祈求了一下先圣陶唐氏的庇佑,这才让人破窑取陶。
烧得黝黑的窑内,那些个已经冷却成型的器皿展现在众人眼前,陶翁瞪大了眼睛,脸上笑开了花,而年轻的卫人陶匠,也纷纷击掌庆祝。
只见那些壶、鼎、簋、盂之类的陶器,无一例外,表层出现了一层或青或黄,呈半透明的东西,隐隐闪烁反光。
它们摸上去质地坚硬结实,组织细密,叩之能发出清脆悦耳的金属声。
陶翁有些激动地说道:“君子,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陶啊!”
他回过头来想向江寒献宝,却见江寒面上并无喜色,捧着一个光滑的陶尊挑剔地左看右看,眉头微皱。
陶翁知道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嫌弃?这么好的陶器,都难入这位年轻君子的眼界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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