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翌年春三月。
栎阳城外的官道上,走来了一小队人马,一匹黑马在前,左右还扈从着三五匹备着鞍的单骑。
黑马上,坐着一位脸庞方正古板,留着四寸短须的中年男人,服深衣广袖,佩白玉环,腰间斜挂着一柄三尺长剑,身旁骑马的是一个模样清秀,一袭黑衣的青年,正是秦献公、江寒一行人。
秦献公看着栎阳城外笔直宽阔的官道,不由出言赞叹道:“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我看如今这栎阳城左近的秦国官道,也没差到哪儿去!”
江寒笑道:“要想富,先修路。”
秦献公闻言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先生妙人妙语,却该如此。”
玄机的心境则大为不同,他不由得想起了多年以前,也是在这条路上,他初到栎阳时所见的景象。
当时的路人面有菜色,靠采食路边的野菜求活,看到贵族单骑则满是畏惧之色,如见仇寇盗贼,现如今,好上了很多。
只不过公室治下的国都虽然有所改善,但大多数地方被世族把持,政令不通,依旧有无数秦人贫苦。
暮春的青翠群山下,是连绵的麦田,田垄内耕作精细,比农业发达的温地更甚,里面还夹种着不少已经可以采摘的菽豆。
微风吹来,青黄色的麦浪起伏,田间穿短褐的国野民众扶着渐渐饱满的麦穗,激动不已。
可以预见,等到下个月入夏后,这些田地就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有的大丰收。
秦献公只希望天公作美,雨季不要提前降临,更不要下起冰雹之类的绝收灾厄。
见到秦献公身后的玄鸟旗帜,民众们便纷纷向他垂拜行礼,脸上更是喜气十足,发出阵阵欢呼。
一行人巡视到渭水河岸旁,渡口停泊着一条高桅黑帆的官船,遥遥可见甲板上凉棚状的船亭中有长案木几。
秦献公和江寒等人来到岸边,将马拴好,走向官船。
黑伯迎了下来,躬身行礼:“参见君上、江先生。”
秦献公笑着点点头,几人便踏上宽宽的木跳板上了船,等到几人到船亭坐定,黑伯令下,桨手们一声呼喝:“起船……”
官船悠悠离岸,缓缓西上,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滔滔,水深无险,端的是罕见的良性航道,要是在魏国,这样的水道一定是樯桅林立船只如梭。
可眼下的渭水河面却是冷冷清清,偶有小船驶过,也只是衣衫破旧的打鱼人,茫茫水面,竟然看不到一只装载货物的商船。
江寒望着清冷的河面,缓缓说道:“渭水滔滔,河面宽阔,在秦境内无有险阻,乃天赐佳水也。何以秦据渭水数百年,坐失鱼盐航运之利?关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无,何以在秦数百年,却荒芜薄收,民陷饥困?”
秦献公凝视着河面,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江寒继续面河问道:“秦地民众朴实厚重,又化进戎狄部族近百万,尚武之风深植朝野。秦国却何以没有一支攻必克、战必胜的精锐之师?”
秦献公叹气道:“先生所问,正是寡人日夜所思之大事。”
江寒苦笑了一声:“皆因秦国没有好的经商法,无法吸引商人,没有好的军制,无法加强战力。”
秦献公放低了声音:“听说先生欲练新军,寡人给你三万人如何?”
“三万人?”江寒闻言吓了一跳,他是没有想到秦献公出手这么大方,一开口就给了他这么多人。
“怎么?先生嫌少?”秦献公咬了咬牙,伸出了四根手指头:“四万人,不能再多了。”
江寒却摇头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君上,多了,我只要这个数。”
秦献公松了一口气:“一万人啊,还好,等回到栎阳后寡人即刻拟诏,先生可在周边城邑征兵。”
“不,我只要一千人。”
“什么?一千人?是不是…少了一些。”
“兵在精不在多。”江寒淡然一笑:“宗周时,六师的士卒来源于六乡的国人,每家一人备征,轮流服役。”
“士以习武打仗为主要职事,作战时充任甲士;农即庶人,除老弱残疾者外,所有成年男子都须接受军事训练,三季务农,一季讲武,每隔三年进行一次大蒐礼。”
“遇到战事。要随时听从调发,充任徒卒。服役期根据战事的长短而定,野人氓隶一般没有当兵的资格,只能随军服杂役。”
“平王东迁后,诸侯争霸,井田逐渐崩坏,每逢大战,都是数百乘、千乘的兵力,只靠士和国人完全不够。”
“所以晋惠公作州兵,扩大兵役和军赋的来源,允许野人从军,其他各国也无不如此。于是渐渐变为国野消弭,兵农合一的县邑征兵制,一般是临时征发,打完仗就归家,一旦超过三个月的期限,兵卒心念农事,就会士气大跌了。”
“而在下所用的方法,与以往的征兵制截然不同,名为募兵制。”
……
秦献公西巡归来后,一份募兵令却传遍了栎阳,城门前空地已经被清理开来,一队兵卒整齐地站列在此。
“君上有令,允许宁氏君子募兵于栎阳,年十五以上,二十五以下,身份自由而有气力者,可到此近招募选。”
“成为禁军兵卒后管吃管住,每年还有粟米五十石,帛布四幅,家中可以减税一半,免役一人。”
栎阳的国人们挠了挠头,粟米五十石,帛布四幅,这意味着每天能让三个成年人吃饱饭,一季能做一套衣裳。
“不会是假的吧?真有这种好事?”
“虽然这募兵之事桓古未闻,但有官吏还帮忙宣讲,应该是君上允许的,这给的钱帛粟米着实有些多,若非吾妻有孕,我都想去试试。”
负责喊话招募的正是宁偃,他跟随江寒入秦后,江寒决定发挥他的长处,负责募兵工作,统领禁军。
此刻见众人犹豫,他便轻咳一声,笑着说道:“诸位且心安,此事的确是秦公允许的,秦公命我组一千禁军,不受管制,直属王侧的禁军。”
“做了禁军的兵卒后,是要作甚?仪仗?护卫?狩猎?还是打仗?”
有个少年追问道,众人顿时寂静了下来,想听听宁偃会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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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偃愣了一下,随即大手一挥道:“当然是搏一场大富贵!若是好好听从秦公命令,他日汝等有功者也会被秦公加封为士,减劳役和田税,增加田亩房宅!”
这年头,如此明火执杖的赏功升爵方式还不多见,当然,这也是江寒和秦献公商量好的条件。
秦献公想到因功封赏的魏武卒的战斗力,眼馋不已,这一千人的尝试,掀不起什么波澜,于是欣然同意。
在宁偃的忽悠利诱下,市井上自由身的少年们跃跃欲试,呼朋唤友争先恐后的应募去了。
江寒与玄机站在城墙上,默默的看着这一幕。
玄机说道:“钜子这种募兵制,以钱财招募兵卒入伍,却是闻所未闻啊,倒是一种可行之法。”
江寒闻言后却苦笑不已,这不是被逼无奈嘛,若不是怕打草惊蛇,引起世族势力的警觉,他又何必临时“发明”募兵制度。
这时代普遍存在的征发制度,江寒已经详细和秦献公说过了,但募兵制却是历史上的头一遭。
募兵是用金钱或其它物质条件招募的军队。是“赁市佣而战”的雇佣兵,募兵与主君的关系是钱帛与盟誓的关系,有钱粮则战,无钱粮则散。
江寒听说过一种说法,凡是兵农合一,征兵制度完备的时代,如秦、西汉、唐初,那就是国力强劲战无不胜。
可若是田制崩坏,只能靠募兵来补充的时代,如东汉、唐末、北宋,就会战斗力羸弱。
这总结还是有一些道理的,征兵、募兵,其实都有各自的优点和缺点。
征兵制的缺点是役期一满,军心涣散,诗经中说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役期一到,说不定士兵还会成群结队的叛逃回国。
江寒看到过齐国的一本典籍,当年齐桓公小白征发兵卒戍守徐国,防备楚国时,就摊上了这样的事情,齐人见到了农忙之时战事还未结束,都撂挑子不干,自己跑路回家了。
于是江寒说道:“军队总体还是得靠征发,农闲时出国作战;精兵则靠招募,以厚禄养之,让他们脱离农事。两者结合,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现在我们初入秦国,需要隐忍,不要展露锋芒,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增强武备,此策不是常法,只能用于应急。”
玄机颔首道:“的确,这种募兵吸引来的,往往是争勇斗狠、想要博富贵的少年和游侠儿,这些人容易纪律散漫,可不好训练。”
听了玄机的担心后,江寒微微一笑,说道:“募兵之法,换了在齐、楚、三晋,估计招来的都是群轻侠之人,一个个牛气冲天,可不容易练,也不易收服,秦人虽然好勇,但朴实单纯,所以这个办法只有对秦国的民众才更有可行性。”
江寒在秦地游历了半年有余,见识到了秦人的贫苦与朴实,他竖起了一个指头,对玄机道:“所以这次募兵,应募者除了体力必须过关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老实,听话,宁缺毋滥!”
江寒这次募兵的主要目标,是那些身份自由的佣作之人和百工之匠。
佣作之人服从性高,百工之匠组织度高,常年的劳动也使得身体不羸弱,都是不错的兵胚。
所以,秉承着江寒的意志,栎阳募兵处的第一道关卡,顿时响起了一片不满的声音。
“什么!不要吾等商贾之人?”
“什么!轻侠之人也不要?”
徐弱负责审查应募者的出身和职业,将他们区分开来,他朝两边一比划:“不是不要,而是另有招募,商贾去左边,学过技击的轻侠去右边,其余人继续往里走。”
通过第一道卡后的人,来到了一片空地上。
这里站立着一些披甲兵卒,其中几人手里分别拿着六尺和七尺的两根木杖,来给应募者丈量身高。六尺以下的直接筛掉,七尺以上,身板强壮的则被提溜到另一排。
此时江寒与玄机已经走下了城墙,看着被挑选出来的人吩咐道:“距跃一百,曲踊一百,若是能在一刻内做完,便算你们通过初试了!”
距跃,是前跳;曲踊,是深蹲跳。
这是为了测试应募者的体力,于是嘿咻嘿咻的声音此起彼伏,多数人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但还是能坚持做完,少数不达标的则被撵了出去。
江寒看着眼前的数百人,开口说道:“我会让庖厨造饭,你们可在此饱餐一顿,然后签下契书,小吏记录名籍相貌,带回家去作为征募期间免税的凭证,再与家人道个别。”
“明日鸡鸣会于南门,若是能通过最后一项考验,便算合格,若是不能,还是得灰溜溜地回家!”
另外一处招募的场地。
轻侠们觉得自己被人看扁了,他们心里带着愤懑,进了右边的场地,而等待他们的则是候嬴。
候嬴扫视了一遍眼前的众人,简单地说道:“看来是人齐了。”
他抬起手中的长矛随意地往地上一插。
“砰!”
只听一声闷响,长矛陷立在了地上,四周带着一片龟裂,看着那恐怖的巨力不少游侠的脸色一惨,看向候嬴的眼神都变得恭敬了起来,
候嬴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游历江湖几十年,要是连这寥寥几十个游侠都镇压不住的话,才是真应该一头撞死算了。
“除了正规的卒伍外,江先生还需要一些轻侠之人作敢死冒刃之士,汝等若是愿意,便可跟随我,总好过在乡里作恶一方,受长辈白眼!”
而另一边,原本听说不要商贾后,渴望迁业的年轻商人们已经绝望了,灰心丧气地调头要走。
却被人拉进了左边的场地,这里没那么多考验,只有一片闲谈之声,仿佛市坊酒肆。
墨家的商贾询问他们的家境和出身,若是遇上还算老实本分的,就又问是否愿意加入墨家商会,从行商小厮做起,总比做隶商和货担走商要强。
原来,江寒认为要想大展手脚,除了兵卒外,要是有合适的商贾百工应募,也得想办法拉拢过来。
毕竟想要养活一支军队,总得有人创造财富,钱又不是大风能刮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