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卫鞅再入安邑

魏国安邑,天街之南的丞相府,门前车马冷落,公叔痤坐在书房中捧着一卷简书,忧心忡忡的叹了一口气。

前不久邯郸传来消息,赵敬候薨,由于他未立太子,公子种与公子胜争夺君位,以太戊午为首的赵国大臣拥立公子种为候,公子胜逃到了安邑,请求魏王出兵相助。

公叔痤的态度是要维护中原的稳定,与赵国交好,将公子胜遣送回邯郸,但魏武王却觉得报仇的机会到了,任用魏罃为将,出兵三万,协助公子胜回国。

这几年魏王很少听从他的建议,导致各种离奇的流言蜚语在安邑传开了,都说他公叔痤失势了。

但公叔痤的心中非常清楚也还非常自信,无论是论功劳论威望甚至论苦劳,他都是魏国当之无愧的开国名臣。

更别说魏王年轻时和他的君臣莫逆之情了,虽说如今魏王年老昏庸了,但他的丞相地位并没有动摇,在魏国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样显赫,魏王对他的亲密也没有改变。

他的忠诚和德行是有口皆碑的,在魏国朝野,嘲笑他才能平庸者大有人在,但诋毁他德行操守者却没有一句流言。

从心底里讲,他的确认为自己是个中才。但他对许多才华之士却也看不上眼,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些人缺乏一种养才成事的大德。

他相信自己有大德,但却没有将大德化为政事的卓绝才华,立身有余,却愧对国家。

多少年来,他内心一直深藏着一个愿望,就是给魏国寻觅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经天纬地之才,同时此人又必须具有高绝的为政品德,不至于给国家酿成后患。

寻寻觅觅十几年,曾经沧海,却难觅一瓢之饮,谁想在政事日少的这几年中,他却惊喜地发现了一个少年,可惜那个少年跟随他半年过后,便告辞离去!

国之大才,可遇难求也。

他为此不知感慨过多少次,一直陷在深深的彷徨苦闷之中。

依魏王说法,鬼谷门人庞涓是当世奇才,似乎有了庞涓就可以一了百了。

公叔痤却不这样看,论为政才能,他自认中常,论相人,他却自认是万不失一的天眼。

庞涓所缺乏的是成大事的器局和大德大谋,如同他公叔痤所缺乏的是成事的才华一样。

同是武将,庞涓与魏国初期的吴起相比,明显地逊了一筹,这一筹,就是高远的志向与绝不向衰朽陈腐妥协的坚韧心志,就是老晋国时候祁黄羊那种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大公和开阔。

庞涓可以为将为帅,但不可以为相总国,否则,魏国必然要倾覆在他的谋划中,但对这些道理,魏王总是哈哈一笑,魏王越来越倚重庞涓,后来公叔痤也就不再说了。

国家稳定,在将相之和,他老说庞涓,于心何安?目下,公叔痤已经不想这些了,他只想一件事,就是将离开自己的那个少年寻回,加以培养,等自己百年之后,魏国可得这一良相。

“丞相府!”

一个白衣青年抬头望着面前的高门大宅,脸上露出了笑意。

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袍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在发束中。

他虽很年轻,但却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与中原人常见的浑圆脸庞大是不同,沉稳的举止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他便是公叔痤心心念念的卫鞅。

老家宰急匆匆的走进了书房中,躬身行礼:“主公,卫鞅求见。”

“你说是谁?”公叔痤惊讶了。“卫鞅,在哪里?”

老家宰上前:“主公,卫鞅在府外求见。”

公叔痤哈哈大笑道:“请,快请他来见我。”

“是。”老家宰应命,急忙去了。

见到门外的白衣青年,老家宰笑着拱手道:“卫先生,丞相请你前去书房。”

卫鞅拱手感谢:“多谢家老。”

卫鞅跟在老家宰身后进了丞相府,他曾经在这里呆过几个月,对府中的一切非常熟悉。

丞相府书房在前院第二进,在国事厅的跨院内,国事厅是公叔痤处理政务的正厅,也是丞相府的轴心。

国事厅向西有一个月门,进得月门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内一片水池,绿树亭台,分外幽静,过了水池,有一排六开间的砖石大屋,这便是丞相府的书房。

战国时代丞相的权力非常大,这种“大”不是代替君主决策,而是独立开府,行使日常的国家行政权力。

所谓开府,是指丞相的府邸就是独立的国府官署,丞相有权不入王宫而在府邸召集官员议事并发布指令。

而其他官员,除了国君特许外,都必须在自己所属或执掌的官署处理公务,府邸只是单纯意义上的住所。

公叔痤是魏国老丞相,而魏国又是最强大富庶风华文明的大国,丞相府更是非同一般,就说这丞相府书房,非但藏有天下有名的上古典籍和春秋战国以来各学派名家的文章抄简,而且藏有洛阳王室、各大战国、诸侯国的政令抄简,至于魏国变法以来的政令典籍更是应有尽有,这也是卫鞅第二次前来的目的。

所谓学在官府,说的便是官府拥有民间所无法比拟的藏书和出色的知识人物。

匆匆来到丞相书房,卫鞅拱手作礼:“卫鞅参见丞相。”便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公叔痤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道:“鞅啊,灵丘一别,你我有三年未见了吧。”

“公叔丞相,是四年了,四年前卫鞅在相府通读天下典籍,受益匪浅,丞相的大恩大德,卫鞅一直铭记于心。”卫鞅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对对对,是四年了。”公叔痤微微摇头:“鞅啊,前番你在老夫府上,名为求学,其实老夫并没有教给你学问,反倒是你给我打开了一个新天地也,朝闻道,夕死可矣,若是魏国拥有你这样的英才,老夫便安心了。”

“老夫希望这次你能留在魏国,老夫推荐你到魏王身边做舍人,相信以你的才华,一定能得到魏王的赏识,成就魏国霸业,魏国之势,当一统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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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叔丞相,魏国气象不佳,魏王不会用我。”卫鞅显得很淡漠。

“何以见得?”公叔痤苍老浑浊的声音中透着惊讶。

“一则,魏王如今好大喜功,不务国本,醉心炫耀国力,如此国君,对魏国衰退并无洞察,对治国人才,也不会有渴求之心。”

“二则,魏国官场腐败过甚,实力竞争之正气消弭,趋势逢迎之邪气上涨。魏王被腐败奢靡浸淫,如何能超拔起用一个卫国的落魄士子?”

“三则,庞涓已经成为魏王的股肱重臣,他的战功,使魏国朝野已经被表面强盛所迷醉。连同魏王,没有人会想到魏国的实力正在日渐萎缩,更没有人想到魏国需要第二次变法,第二次登攀。时势如此,魏国如何能急迫求贤?”

说到这里,卫鞅沉重地叹息一声:“公叔丞相,若是魏王不幡然醒悟,魏国不会强大很久了。”

公叔痤紧紧盯着卫鞅,老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鞅啊,你总是有特异见识,这也正是老夫要鼎力荐举之理由,魏王年老昏聩,老夫也是心有所感,魏王的时间不多了,公子缓贤明,可为明君,请你实言相告,若公子缓为君,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你将如何?”

“三十年之内,魏国一统天下。”卫鞅的语气陡然变得坚定而自信。

公叔痤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满脸泛着兴奋的红光:“鞅啊,你能告诉我,你真正的授业恩师是何人么?我真想见这位高人一面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大乐事也。我渴慕这位高人,有你这样的弟子。”

卫鞅似有为难,神色却依旧坦然:“公叔丞相,先生与我有约,永远不说出他的名字。我应凭自己的真才实学立足于天地之间,而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我之善恶功过,均应由自己一身担承。我当信守约定。”

公叔痤默然良久,慨然叹息:“世间有你等师生这般特立独行,人世才有五色当空,丰沛多彩矣!你既不愿侍奉魏王,可以留在老夫身边,相府的职位任你挑选。”

“多谢公叔丞相。”卫鞅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卫鞅愿为中庶子,为公叔丞相分忧。”

丞相府书房设有六名少庶子和一名中庶子管理。少庶子多是年轻的文墨吏员,实际上是做日常大量的整理、修缮和书简事务。中庶子是成年的文职吏员,通常是开府重臣的属官,可掌开府大臣指定的任何具体事务。

在公叔痤的丞相府,中庶子历来专门掌管书房,卫鞅来此的主要目的是仔细研读李悝变法的典籍,自然是离不开书房的。

公叔痤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哈哈一笑:“好,那就一言为定!”

……

安邑城外涑水河谷的白氏庄园,府内弥漫着沉重和忧伤。

白圭躺在卧榻上气如游丝,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要不是他硬挺着一口气要等白雪回来,早已经撒手归天了,作为曾在魏国出将入相的柱石人物,他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去了。

寝室中一片沉静,榻边侍女环立,面色紧张,坐在榻前的公孙衍,束手无策,垂泪无语。

白圭突然睁开眼睛,费力问道:“雪儿,回来了吗?”

“先生,雪儿姐已经出了安邑,应该很快就到了。”公孙衍急忙回答。

白圭目光转向公孙衍:“犀首…”

公孙衍哽咽:“先生!”

白圭转过头,慢慢看向墙壁,公孙衍顺眼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取下来,放在榻上。

白圭手抚宝剑,颤声道:“此为春秋时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自裁的属镂之剑,子胥就是用它刎颈的,回想子胥一生,呕心沥血,为吴立下汗马功劳,换来的竟是此剑,每视此剑,老朽多有感怀。

“君子不可无佩剑,老朽等不及为你加冠了,如今也用它不上了,如此宝剑,子胥先生尚未带走,老朽自也不能使其蒙尘,思来想去,只有送给你了。”

公孙衍双手接过宝剑,泣拜:“先生……”

白圭再次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

“父亲!”白雪急匆匆进门,跪在榻前,将头埋在白圭身上啜泣。

白圭伸出老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雪儿,该交代的事情,我早就交代了,如今还有最后一句话,记住了,魏国未必是久居之地!”

白圭昏花的老眼看向了西方,喃喃道:“江寒…立心之论老朽听到了……可惜,看不到,看不到你建功立业了……”

“雪儿,老父的事完了,完了……”最后白圭伸出枯瘦的双手,紧紧拉住白雪,眼中一丝光焰渐渐熄灭,沟壑纵横的老脸渐渐舒展开来,一阵哈哈大笑,从容去了。

白雪默默跪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涌上心头,大滴眼泪滚到脸颊,公孙衍也放声大哭。

这天夜里,白府发出讣告,挂起了白色灯笼,府中上下人等皆是麻布孝衣大放悲声。

消息传出,安邑城有人欢喜有人忧,洞香春论战堂挤得水泄不通,通宵达旦的辩驳诘问却依旧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魏武王第二天一早亲自赶赴白府,身穿白布孝衣,在白圭的灵位前放声大哭,魏王的祭奠惊动了安邑的权臣和官场,高车骏马一时间挤满白府门前的停车拴马场,高官重臣们一片白衣,一片痛哭。

虽说白圭只当过短短的四年丞相,但毕竟是由名满天下的魏国巨商入仕,人望极高,送葬者不绝于道。

十七岁的白雪,没有一点儿惊慌与悲伤,她穿了一身大红吉服,将老父亲的丧事当做喜事来办,又一次惊动了整个安邑。

人们惊讶地发现,白氏并没有国人传闻的那样豪阔,反倒是处处流露出士子世家一般的质朴实在,人们叹息白圭经商治国皆有术,但却没有善始善终,竟清白寒素地去了,给女儿留下的太少太少。

祭奠礼之后,白圭被隆重地安葬在安邑城南的山峰下,孤峰为陵,南眺盐泽,鉴于白圭膝下无子,公孙衍自请守陵,白雪释然一笑欣然同意,公孙衍能有此心,也不枉父亲赏识他一场。

身在神农大山中的江寒得知了白圭仙去的消息后,泪水模糊了双眼,沉默了很久。

墨子、孟胜、黄渭…加上白圭一个个长辈的相继离世,让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愈发的沉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