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打麦场中燃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着一只野羊。
山村孩童们兴奋地从山坡上搬来囤积的枯树枝丢进火里,篝火熊熊烧着,将半个村子都照得亮了起来。
偏僻的穷山沟经年累月没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
无论冬夏,山民们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这是老秦人与戎狄杂居数百年形成的古朴习俗。
江寒在东方列国游历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古道热肠地欢迎来客,他很高兴,能见到全村人,对他就是最有价值的地方。
虽然刚刚入秋,但山沟河谷中却十分凉爽,丝毫不显炎热。村人们在火堆旁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粗陶碗,男女相杂地坐着。
江寒、嬴虔、嬴渠梁、徐弱等人坐在老里正和一个白发老人的中间,算做迎客礼的尊位。
时当月半,天中一轮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间江寒仿佛回到了远古祖先的岁月。
“上果酒——”江寒身旁的白发老人嘶哑地发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权威,即或是官府委任的里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听他的。
一个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满红红的汁液。
由于瘸,他一步一闪,一闪一点,便是一碗,极有节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们一片赞叹。
顷刻之间,无论男女老少面前的陶碗都满了。
佝偻的老里正举起陶碗向江寒一晃,又转对其他,嘶声道:“贵客远来,干——”便咕咚咚喝下。
嬴虔没有丝毫犹豫,捧着陶碗将酒水喝干,老秦人像他这样的半大孩子,娶妻生子、上阵打仗的不在少数,自然对酒水不陌生。
嬴渠梁抱着陶碗不知所措,偷偷的看了一眼江寒,见江寒轻轻的点了点头,才硬着头皮将果酒喝了下去,小脸皱成一团,果酒的度数不高,只是酸了一些。
客随主便,江寒见里正饮下,也举碗道一声:“多谢族老里正,多谢父老兄弟。”
一气饮尽,刚一入口,酸呛刺鼻直冲头顶,若非他定力极好,便可能要吐了出来,江寒一定心神,强饮而下。
村人们啧啧擦嘴,交口赞叹:“好酒!”
“够酸!”
“这是村中最后一坛,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问:“远客,本族果酒如何?”
江寒笑道:“提神!很酸很呛。”
村人们一齐哈哈大笑。
老里正笑道:“人家魏国,酿酒用的都是五谷,我们只能收些烂掉的山果汁水,这几年官府推行代田法,可惜天旱,收成不好,就连山果都没得长,果酒也没得做了,这是最后一坛,八年了,舍不得哩。”
江寒听得酸楚,拱手道:“素不相识,受此大恩,何以回报?”
“回报?”族老哈哈大笑:“客人是从齐国来得?远的很哩,远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若求回报,算得老秦?”
蓦然,江寒在火光下看见族老**的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再听老人谈吐不凡,恭敬问道:“敢问老伯,从过军?”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谁没当过兵?你问他们。”
倒酒瘸子高声道:“族老当过千夫长,斩首五十三,本事大哩!”
江寒肃然起敬:“族老,为何解甲归田了?”
瘸子喊道:“丢了一条腿,打不了仗咧,还能有啥!”
江寒低头一看,族老坐在石头上盘着的分明只有一条腿,破旧的布裤有个大洞,鲜红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隐忽现。
一旁的嬴虔眉头紧皱,颤声问道:“老伯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官府没有封赏?”
里正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冷冷一笑:“封赏?连从军时自己的马和盔甲,都没得拿回来,光身子一人被抬回来,没婆子,没儿子,老可怜去了。”
一个老妇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的儿呀,你回来——”
瘸子尖声喊道:“老婶子,哭个啥?挺住!给客人你说,我乡里百十口人,五十来个男人当兵打过仗,活着的都是半截人,你看!”
瘸子猛然拉开自己的布裤,两腿上赫然露出十几个黑洞:“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们。”
男子们默默地脱去破旧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体上各种肉红色的伤疤闪着奇异的惊心动魄的亮光!
村人们掩面哭泣,唏嘘不止。
族老高声呵斥:“都抬起头来!哭个甚?这是迎客么?”
村人们中止了哭声,抽抽嗒嗒地拭泪抬头。
嬴虔已经是热泪盈眶,默默拭去,哑声问道:“这不公平,斩首立功,不能任官,爵位也不给?”
族老叹息道:“小兄弟你不明白,普天下爵位都是老世族的。我等贱民,纵然斩首立功,也只配回家耕田卖苦。能在回来时领上千把个铁钱,泥土糊间房子,就托天之福了,还想爵位?”
嬴虔默默摇头,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里正笑道:“说这些做甚?老哥哥,上肉。”
族老点点头,高声道:“咥肉——”
瘸子高兴地跳起来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剑,极其利落地将烤野羊割成许多大小一样的肉块。
两个赤脚男孩子飞跑着专门往每人面前送肉,唯有江寒面前的是一块肥大的羊腿。
肉块分定,村人们欢笑一声,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块。里正和族老向江寒一拱手:“客请,咥!”
秦人将吃叫做“咥”,这是极古的一个字,本来发源于周部族。
《周易》的《履卦》就有“履虎尾,不咥人,亨”的卦辞。
《诗经·卫风》也有“咥其笑矣”的歌词。
老秦部族与周部族同源,又继承了周部族的西土根基,周部族特殊的语言自然也就在秦人中保留了下来。
周部族东迁洛阳后,悠悠数百年,大受中原风习的渗透影响,反倒是丢失了许多古老的语言风习。
这个“咥”字,便成了秦人独有的方言,被东方士子讥笑为蛮实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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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却觉得这个“咥”字比吃字更有劲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绕一大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气。
所以他到秦国后,很快学会了这个“咥”字,一坐到案前,拿起筷子说一声:“咥!”立即开吃。
此刻,江寒也笑着拱手道:“多谢,咥!”
在欢笑声中和村人们一起啃起了烤羊肉,江寒撕下一半羊腿,递给身旁小脸脏兮兮的嬴渠梁道:“给你,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些。”
这十几日风餐露宿,嬴渠梁没少吃苦,妥妥的成为了一个小泥人。
瘸子尖声喊道:“来,山唱一支!”
山民吹起呜呜咽咽的陶埙,一齐用木筷敲打着陶碗唱了起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陶埙呜咽,粗重悠扬的歌声飘荡在山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跟随老里正回家时,看天上月亮,已经是三更将尽了,老里正只有一座两开间的砖泥屋,显然无处留客。
江寒等人对风餐露宿有过锤炼,坚持要睡在院子里,铺上了一层干草,将两张狐裘盖在了嬴虔和嬴渠梁的身上,江寒和衣而卧,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久久没有睡意。
残月西沉,院中一片朦胧月色,嬴渠梁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江寒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头,做出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他跟上。
江寒来到院外的一棵老树旁坐下,嬴渠梁坐到了他的身边,转头看向江寒:“先生,有功不赏,很不公平。”
显然今天晚上的对话嬴渠梁都有认真在听,江寒歪头回答道:“这世间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天下诸国皆是如此,没有一国会给贱民爵位的。”
嬴渠梁默默摇头,想起村中那些满身伤痕的老兵们,他心中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
江寒笑笑:“虽然我们不能让整个天下的百姓得到公平,却可以让秦国的百姓得到公平。”
嬴渠梁的眼睛发亮,急忙问道:“请先生教我!”
“依法治国,农耕奖励,军功授爵,有功当赏,有罪则罚,这就是百姓想要的公平。”
嬴渠梁重重的点了点头:“渠梁明白了。”
毫无睡意的两个人不断找着话题,嬴渠梁侧过头问江寒:“先生,中原都是个什么模样?”
嬴渠梁从小在秦国长大,从来没有出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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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父亲心心念念的中原很是好奇。
“中原啊。”江寒仰着头似是思考了一下,笑眯眯地看向身边的小孩。
“就是一片荒原,到处都是吃人的野兽,吃人不吐骨头,还有食腐的秃鹰,专门叼死人的尸体和你这样的小孩吃。”
嬴渠梁被江寒笑得打了一个寒颤,缩了一下脖子嘟囔着。
“公父和我说,中原有众立大国,有广袤山河,怎么会是先生说的那般的蛮荒之地?”
江寒笑道:“你父亲说的没错。”
“那先生是骗我了?”
江寒摇了摇头:“不,先生也没骗你。”
嬴渠梁蒙了,那中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抓了抓头发,想不明白。
江寒笑着拍了拍嬴渠梁的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中原却是繁华之地,但那狼顾虎视的众国如何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那流兵乱民如何不是食腐的秃鹰,那战火连天的破败之地,如何不是一片荒原。
……
清晨,老里正夫妇高兴地给江寒几人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这是他们能拿出的为数不多的食物。
江寒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来肃然拱手道:“老伯,我们乃四海游学的士子,要钱没用,我想给你留下一千铁钱,再盖间房子,请老伯万勿推托。”说着拿出钱袋捧到老里正面前。
“啥?这叫啥事么!不成!”老里正一听,面红耳赤,高声回绝。
江寒无奈,只好收起钱袋,秦人风骨正是如此,如果强行留钱反而不好,让主人觉得侮辱他们。
几人拜别老里正,离开了这个小山村,路上大家都变得沉默了起来,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就是位于神农大山中的墨家总院。
墨家总院是神农大山中的一座秘密城堡,自老墨子成名时起,神农山中就有一处墨家城堡,江寒接任墨家钜子后,派苦获、班昱加建才形成了完整的规模。
这座城堡在千山万壑的茫茫林海中确实小得难以发现,但实际的房屋数量,却抵得上小诸侯国的一座三里之城五里之郭,墨家一大半的力量都聚集于此。
这座城堡依山而建,每边石墙长一里,内中共有八百六十四间房屋,六十四口水井,四百多亩耕地和许多个秘密石洞仓库。
墨家子弟足不出城,即可以在这里永远生存下去。
墨家崇尚百工之术,班昱和每一个弟子都是第一流的工师算师,将城堡建得坚固实用而且机关密布,等闲大军也休想接近。
这座城堡的每一构思都有实用意义上的讲究。高处房屋的屋顶全部涂成黄色,是为了分布在天下的一百多只信鸽能在茫茫林海中准确找到落点。
屋顶之下,全部涂成绿色,是为了迷惑能够纵蹿跳跃的猿猴山猫等野兽,整个城堡的院落屋顶全部拉起铜网,是为了防备空中的猛禽袭击信鸽与猎犬。
城堡内的所有房屋都用山石砌成,尽量建在树丛或山岩之下,除了坚固和冬暖夏凉的好处,就是隐蔽。
在高处看,除了用做信鸽落点标志的几座黄色屋顶,很难发现大片的房子,重要的所在,则都设在有密道通行的石窟。
天气晴朗,江寒等人在陈仓驿站外的岔道口,向西南大山中进发,越过大散岭从汉水就能进入神农大山。
要到大散岭,须走出陈仓山小道,这是一条在山腰蜿蜒的傍山古道,虽是浓浓秋色,两边山头却也是苍黄中渗着青绿,道边小溪淙淙流向渭水,山谷中一片幽静。
突然,山腰传来一阵清亮的女声山歌,在山谷中悠悠回荡,江寒听着声音,竟然觉得有些耳熟。
“钜子,是玉儿师妹!”徐弱惊讶地叫道。
江寒抬头一看,一名容貌秀丽的女子从山上走下来,她身上穿着从中间分为黑白两色的粗布衣,布靴绑腿上还插着一支短剑,正是许久没有见过面的田玉儿。
徐弱激动的连连摆手:“玉儿师妹,是我!是我和钜子来了!”
几年时间,田玉儿成熟了很多,看清了来人,惊讶地“啊”了一声,连忙迎了上来,抱拳行礼:“田玉儿见过钜子,见过徐师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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