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进院中,那一个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吸引住了江寒的视线。
那小人背对着他们,瘦小的身子坐的有些不稳,但是坐的笔直。
一丝不苟的遵守了见师该有的礼仪,没有半点不慎,没有半点像个孩子。
院中还有一个少年在舞剑,像是听到了动静,将手中的长剑收起,挎着一柄宝剑,迎了上来。
公孙贾看着两个孩子两眼振奋,江寒眼中却是默然。
“虔儿见过公父!”
嬴虔的眉毛笔直,显得锐利,长相端正,还是少年就已经颇有刚毅。
看到三人,嬴渠梁也站起了身,拍落衣袍上的尘土,走了过来,躬身拜下。
“渠梁见过公父!”
秦献公满意的到点了点头,指着一旁的江寒和公孙贾:“虔儿、渠梁,此二位便是你们日后的先生,这位是江先生,这一位是公孙先生。”
二人看向江寒和公孙贾,嬴虔审视的打量着他们,嬴渠梁则是对着江寒拜下:“见过先生。”
嬴虔也随着拱手道:“见过二位先生。”
江寒突然问道:“渠梁,你为何先拜我,而不拜公孙先生?”
这一问却是问住了嬴渠梁,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连一旁的秦献公和公孙贾也疑惑地看向嬴渠梁。
江寒笑着拍了拍嬴渠梁的头:“实话实说就是。”
嬴渠梁呆愣了半响,才认真地说道:“因为先生长得好看,而公孙先生看起来像是没睡醒。”
秦献公僵硬的背着手,眼神飘忽地飞向一边,想笑又不好笑,公孙贾的熊猫眼露出郁闷地神色,额头上仿佛能看到一排排黑线。
江寒摇头一笑,童言无忌,果真是个孩子,无论嬴渠梁的未来如何,他如今总归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自己不该将那变法重担,压在这孩子的身上。
孩子就是孩子,过好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
如若不然,要他们这些大人何用?
不论他日后会如何,在现在他就是自己的学生而已,仅此而已。
而自己该教他的不应只是那法家学问,更不该是只有那帝王权术。
而是一个老师该教的东西,先是为德为人,而后,才该是学问。
将两边都介绍完了,秦献公似乎还有事未做,匆匆地拜别了两人,叮嘱了一下嬴虔和嬴渠梁就离开了。
留下了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按道理说早课是公孙贾上的,若不是今日要见见这两位学生,江寒今天也不用来的这么早。
公子府很小,只是栎阳国府的一个三进四开间的偏院。
小院中种着几颗桑树,这时候却是桑叶最茂密的时节,郁郁葱葱的桑叶挂在树上很是好看。
江寒靠坐在树下,侧目看着第书房里嬴虔和嬴渠梁听公孙贾讲解《尚书》。
尚书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和《周书》四篇,因为这部书记载了四个朝代的事迹,其中的内容大多是臣下对“君上”言论的记载,所以叫做《尚书》,是想要成为君主必须要学的东西。
一开始上课,嬴虔有些走神,他向来对这些书文不感兴趣,嬴渠梁就再没有那么多话,认真地端坐在那,小脸严肃地看着公孙贾,稚嫩的模样却硬是摆出了一副老学究的做派,颇有几分古怪。
公孙贾没有在意这些,一心开始准备起自己的教学。
他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了一份简书,这是他数个晚上写出来的教案。
到了能够一展所学的时候了。
“在下受君上所托,为二位公子讲述尚书经义,今日开讲,尚书虞书篇,今日总括纲领,二位公子要留意其中要义……”
半个时辰下来,嬴虔早就神游天外了,嬴渠梁小手抓着自己的衣角,看着他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听不懂了,也对,这个年纪能认得字的就该是不错了,怎么可能指着他能听懂这种晦涩的经义。
这就和你去问一个小学生什么是微积分一样,能说出来就有鬼了。
江寒坐在树下打了一个哈欠,毫无形象可言,听着屋里念经一样的教学方式,苦笑了一声,要是这么教的,这样做学还不苦死个人?
但是他又怎么明白公孙贾用的就是正常的教学方式,嬴虔、嬴渠梁是秦国的公子,以后必定有人会成为秦国国君,他们是要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
和常人一般一字一字的学起,他们又如何称得上王家?
既然是王家的人,就必然要超过常人,超过常人的才学,超过常人的气度。自然,也需要超过常人的辛苦,超过常人的功夫。
如果课程不够快,不够紧迫,又如何能让一个王家子弟十余岁就能经纶满腹,为政为德?
公孙贾的一堂课讲了两个时辰。
嬴渠梁只觉得自己的腿都跪麻了,听得昏昏沉沉,这才听公孙贾说道。
“今日,便到此处吧,两位公子且先休息便是。”
“呼。”嬴渠梁松了口气,笔放在一旁,不知不觉手心已经全部是汗。
原来做学是这样的,着实困难,嬴渠梁暗自想着,但是,我会做好的。
不过六岁,王家的傲气已经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下课了,嬴虔和嬴渠梁回去休息,休息一个时辰,待到他们回来就是江寒的课程。
江寒坐在一旁,听完了这一堂课,扭头苦笑。公孙贾收拾好了自己的书简,走到了江寒的身边坐下。
“江先生?”公孙贾礼貌地行礼。
江寒把一杯茶水推到了公孙贾的面前,笑问道:“公孙先生,觉得两位公子如何?”
公孙贾摸着自己的鼻子:“两位公子的基础还是很好的,可惜在下讲课时偶能看到两位公子沉沉欲倒,或许是在下太急了。”
“确实啊,虔儿志在军旅,不喜书文,尚且不说,就单说渠梁,你说的这些,怎么是说给一个六岁孩子听的。”
江寒无奈地笑着看着公孙贾。
公孙贾沉默不语,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最后还是说道:“但是江先生,你要明白,渠梁公子是王家之人。王家之人,就该是如此的。”
王家之人,就该是如此的,要比任何同人都强,比任何人都出色,不然怎么叫做王家。
江寒摇头一笑:“操之过急,总是不好。”
“哎。”公孙贾叹了口气:“在下且听江先生的课便是。”
还未到午间,嬴虔和嬴渠梁就已经正坐在了院中的桌案前,嬴虔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嬴渠梁看上去有些紧张,也有些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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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上午公孙贾交给他的课,他还不能掌握。
如今若是那江先生再来一堂,今夜恐怕是不用休息了。
等到江寒走上来的时候,二人低着头鞠躬:“江先生。”
江寒在他们面前的软塌上随身坐下,不是正坐而是盘坐。
“我年纪比你们大上不少,又是你们的先生,便叫你虔儿、渠梁如何?”
江寒看着嬴虔和嬴渠梁简单地问道。
嬴虔抬起头看了一眼江寒,这位先生与以往的先生好像有些不同,以往的先生看向自己时眼中总带着一些畏惧,这位先生的眼中却满是和善。
“可以。”嬴虔点头应允。
“江先生请便便是。”嬴渠梁也没有拒绝,长请不敢辞,江寒是他的先生,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寒点了点头。
“我和公孙先生不同,不曾居于庙堂,流离于诸国乡野,在学问上无多言可说,今日的课,我先教你们四句十六字,你们且先记着便好,不懂的,我慢慢与你们讲解。”
说着,江寒转头看向嬴虔:“虔儿,我知道你想成为纵横疆场的战将,读书习文对领兵打仗并无坏处。”
对于二人,江寒打算用不同的教育方式,因材施教。
秦献公当他们是自己的缩影,把自己做到的做不到的都强加给他们,公孙贾当他们是前程,把自己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强加给他们。
他们一丝不苟,正襟危坐,恍若一件货品,而不是个人,所以江寒打算先教他们千字文,教他这人伦道理。
索性,早些年背的这东西还未忘记,只需去掉些这年代还未有的部分,亦是可教。
江寒看着二人,淡淡的说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一旁听课的公孙贾听到这十六字,惊讶地抬起了头,短短一句话,是道尽了天地基理,浅显易懂。
“你们可听懂了?”江寒和声问道。
嬴虔听在耳中,觉得恍有玄玄之念,又有层隔膜
.
,说不清楚。
冥冥之感,如有所悟,嬴渠梁思考了许久,皱着小小的眉头。
“先生……我不懂。”
江寒一字一句的解释道:“天是青黑双色,大地为黄,宇宙形成于混沌蒙昧的状态中。太阳正了又斜,月亮圆了又缺,星辰布满在无边的宇宙之中。”
“此乃天地形成之态,天地,日月,星辰,皆在其中。”
二人听着江寒的话,思索着往日所见之天地日月,皆如江寒所说,真是如此。
“懂了?”
二人似有所悟,一同点头道:“懂了。”
“好,那便讲下十六字,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唔,先生,有些不懂。”
“寒暑冬夏循环变换,来又去,去又来;秋天收割庄稼,冬天储藏粮食,积累数年的闰余并成一个月在闰年里;古用六律六吕来调节阴阳。”
寒暑往来、人耕贮藏、云何成云、雨何成雨、时间闰律、河海之分、何人造字、商周为何。都在千字文中,百家可学,皆可做蒙学开篇所讲。
短短半个时辰,四句十六字就已经讲完了,嬴虔和嬴渠梁二人还是意犹未尽。
“下课。”江寒看向嬴渠梁:“渠梁,你把今日所学的四句十六字抄写十遍,明日我考较你其中的道理。”
嬴渠梁起身行礼:“是。”
嬴虔愣了一下,疑惑的问道:“先生,我呢?”
“你呀!”江寒的嘴角勾起:“留下来练剑!”
……
烈日炎炎,一柄寒光闪闪地青铜长剑横在半空,剑锋却是打着颤颤,不远处,两个青年人正在坐在一旁的桑树下下着棋,喝着茶,颇有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
五月份的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站在日头下都让人感觉皮肤就像是火烧着一般难受。
“嗡!”嬴虔咬着牙将长剑一甩而出,剑锋发出一阵嗡鸣。
这一个下午,他已经刺了上千剑了,就算他从小习武体力过人,也感觉已经有些吃不消了,手上就像是缠了几十斤的石块一样,抬都抬不动,更别说刺剑了。
“出手力道不够,速度也差了不少,重来。”
坐在一旁阴凉处的黑衣青年看着棋盘,头也不抬地说道。
嬴虔咬着牙,倔强的抬着已经有些红肿的手腕接着一剑一剑地刺着。
公孙贾轻轻地将一枚棋子放入了棋局之中,抬头看了一眼正侧眼看着嬴虔的江寒。
“江先生,你教虔公子习武,渠梁公子习文,不怕君上怪罪与你吗?”
江寒微微一笑:“公孙先生可听过因材施教?我觉得,教虔儿兵法,教渠梁民生最为合适。”
公孙贾狐疑的看了江寒一眼:“何为民生?”
江寒将手中一枚黑子落下。
“民生者,百姓的衣、食、住、行也。”
“自墨子大师开始,每一个墨家子弟,在总院之外都有一个自立的小田园,这小田园必须是自己亲手开垦,一则做在外游学的根基,二则是总院在各国的伸展根基。”
“每个墨家弟子,都能够自己维持生计,自食其力,学派弟子尚且如此,若是想成为一国之君,更不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江寒指着头顶的桑树,笑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公孙贾闻言一愣:“话虽如此,可这两株桑树,究竟能做甚物事?我终不明白。”
江寒解释道:“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三钱一支;十年桑枝,可做马鞭,一支二十钱;十五年干枝,可做弓材,一张弓两三百钱。做木屐,一双百钱;二十年老桑,可做轺车良材,一辆轺车,可值几多?公孙先生知道吗?”
公孙贾惊讶道:“轺车一辆,万钱左右。”
江寒点头:“桑树还可做上好马鞍,桑葚则可食可卖,柘桑皮是药材,也还是染料,能染出柘黄色丝绸,柘桑叶喂蚕,其丝异常细韧,可做上好琴弦,清鸣响彻,一棵桑树,尽是宝贝。”
江寒的目光炯炯有神的盯着公孙贾:“这便是民生,公孙先生可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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