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军卒提着水桶跑过来。
宁偃接过水桶,将水泼在两个孩子身上,二人遭冷水一浇,醒了过来。
女孩儿不可置信地望着众人,男孩儿一阵嚎哭。
大巫祝也回过神来,猛咳几声,眼中射出冷光,跨前几步,声色俱厉。
“大胆宁偃,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卫人,你胆大妄为,破坏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
“来人,拿下罪人宁偃!”
众军卒无一响应。
大巫祝提高声音:“还不拿下罪人宁偃?”
所有目光投向栗平。
大巫祝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使唤不动军卒的,目光便直射栗平:“栗将军,你要抗旨吗?”
江寒指着祭坛上已经遇害的军士,手指的尖端犹在微微颤抖。
“罪人?大巫祝用人之祀,肆意残杀卫国军民,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罪人吧!”
所谓的“用人之祀”,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活人祭祀,是以活人来充当献牲,取悦上帝的原始宗教仪式。
商周之时,人祭之风炽盛,其用人之多,手段包括火烧、水溺、活埋、剖心、刺喉沥血和砍头等,甚至于把人剁成肉,蒸为肉羹。
牧野之战后,号称仁义之师的周武王照样将大批殷商贵族当成祭品,成百上千地斩杀,献祭给昊天。
直到周公执政,他似乎觉得这种方式过于残暴,于是周室主流的卿大夫便开始转而谴责这种仪式。
所以春秋战国时代的人祭现象已不象殷代那样触目惊心,残不忍睹,但却并不罕见。
江寒虽然早有听闻,但直到今天,他才得见其真容,其令人指的程度。
祭坛上那些凌乱的残肢,被巫师掏出烧焦的内脏,一滩滩黑红凝结的鲜血,倒映在围观民众呆滞和畏惧的眼中,显得刺目无比!
“本仙身为卫国大巫祝,祭祀神主,祈求疫病早日结束,有何不法之处?”
“汝等破坏祭祀,若是疫病继续横行,这当是汝等的罪过!”
大巫祝面不改色地宣称,他大咧咧整理着衣襟,皱紧眉头,视江寒于无物。
围观的民众开始产生一阵骚动,很显然,大巫祝在煽动民众情绪。
江寒的脸色阴沉,大声呵斥道:“当年宋襄公让邾文公用俘获的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他的兄长司马目夷就劝告过。”
“古时候六种畜牲不能相互用来祭祀,小的祭祀不杀大牲口,何况敢于用人作牺牲呢?”
“祭祀是为了人,人是神之主也,杀人祭祀,神只会愤怒,哪里还能安心享用?”
“把人同牲畜一样使用,上天岂会赐福?”
“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以人祭祀,天地怎会高兴?”
江寒话语冰冷,步步紧逼,大巫祝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宁偃看准时机,一挥手:“将罪人拿下!”
卫卒们凝固已久的气氛顿时沸腾了,带着愤怒,他们分出人将一众巫祝抓住,又把三个军士的尸体扛在肩上,抬到高台下面。
三个军士眼神空洞,在死前一定受尽了鞭打,所以伤痕累累。
他们冰冷的躯体看不到一丝生气,红色的液体依旧从胸膛、小腹和背部的剖口中缓缓流出,好象全身上下许多无牙的嘴巴在淌唾沫。
四周一片沉寂,惟有不远处的狗在厉声长吠,透过砖墙和木门,让人心生忐忑。
“这疫病就是因为尔等不敬神主,瘟神行罚!”
“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卫人,而你胆大妄为,破坏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
大巫祝伸出手来重重地指着江寒,仿佛江寒才是罪魁祸,瘟神行罚是从伤寒流传至今,大巫祝一直在强调的事情。
这种说辞蛊惑了卫君和部分民众,导致了今日惨剧发生。
在场万人集结,除了患病者还在家中喘息外,几乎整个城邑的人都来了。
他们希望一如主君和巫师说的一样,献上活生生的人命,大疫就会停止。
“栗将军,瘟神的话你难道忘记了吗?难道你真的要置万千生灵于不顾,想让卫境尸横遍野吗?”
大巫祝的话音落下后,几乎所有人都用不满和畏惧的目光看着江寒、宁偃,看着卫卒们,甚至有人大声祈求他们释放大巫祝和巫师,让仪式继续下去。
被按倒在地上的大巫祝也咧嘴露出了满口黄牙,得意地笑了。
一旦万人沸腾,将造成一个严重的暴乱,宁偃镇压也不是,落荒而溃也不是,大巫祝打的真是个好主意,宁偃手心开始出汗,拼命思索对策了。
“大谬!”
“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
“冬时严寒,万类深藏,君子固密,则不伤于寒。触冒之者,乃名伤寒耳。”
“中而即病者,名曰伤寒;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肤,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
“疫病亦为四时之疾,并非什么瘟神行罚!”
哗啦,民众们一时间又纷纷议论开了。
“再者,我等已经掌握了伤寒医治之法,此次来楚丘,就是要助众人驱逐疫病的!”
“什么?”
“此话当真!”
楚丘人仿佛抓住了稻草的溺水者,纷纷仰头踮脚,若非军卒横着戈矛阻拦,肯定会扑到江寒脚下问个明白的。
“吾乃墨家钜子,所说之话焉能有假?众人且看西面。”
万人侧目,西面有什么?除了即将落幕的如血夕阳外。
“再过半日,就会有灵鹊飞来兆喜,神医扁鹊就在后方,到时候他妙手回春,伤寒疫病自然能全部消除。”
“扁鹊?”
“神医扁鹊?”
“吾等真有救了!”
这几年时间,扁鹊四处游医,名闻天下。
他曾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洛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入栎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
随俗为变,在齐鲁等地也留下了不少传说,影响力极大,江寒报上扁鹊二字,比他将口说干还管用。
宁偃见江寒的劝说有了效果,助攻道:“今日的事便到此为止,汝等各自归家,静待疾医来赈济、施药!”
眼看着大势已去,大巫祝又大声呼喊道:“这疫病就是鬼神降怒,这是对赵卫争战的惩罚,众人要是就此归家,不将祭祀继续下去,倘若疫病非但没消除,反倒更加炽烈。那该如何是好!?”
鬼神致病,是众人深信不疑的事情,对未知事物永远心怀忌惮。
此言一落,他们又纠结起来了。
是啊,明天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即便神医扁鹊真的来了,他真能敌过鬼神之怒么?
军卒们愤怒不已,已经有三名同僚被害,莫非还嫌不够?
但没有宁偃的命令,他们也不会用矛尖去将这些被蒙蔽者戳醒。
江寒也有些无奈,民众们赖着不肯离去,就能让大巫祝和那些巫师得以依仗,这是一时半会说解不开的。
他沉吟片刻后说道:“既然汝等真认为不将仪式继续下去,则本地鬼神愤怒的话,那便这样吧……将大巫祝带上来!”
“要作甚,你要作甚!”
大巫祝惊恐不已,江寒揪着他的衣襟,闻到了一股恶心的香料味道,混杂着鲜血的粘稠甜腻。
“我听说,你神通广大,能与神主交流沟通?”
“当然,所以你不可伤我,否则……”
“我不伤你,只是想要你助我将这祭祀继续下去……但人乃万物之灵,不可轻易杀害,不如以我来代替。”
江寒重重将他推倒在地,随即拔出了腰间的非攻,一抬手,却没有对准大巫祝,而是对准了自己。
“江先生!”
“钜子!”
宁偃与徐弱大惊失色,纷纷扑上前去阻拦,只见江寒只是切下了自己的一缕黑发,扔到了那大巫祝身前。
“捡起来!”
大巫祝本以为自己要被杀死,吓得浑身瑟瑟抖,这会回过神来,捧着那几缕黑发,不知所措。
江寒站在众人面前朗声道:“我乃江国遗孤,天命玄鸟之裔,江氏卿族贵胄,以我的发肤为祭品,来完成这最后的仪式,可以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虽然儒家的这种观念尚未在天下流行开来,但在卫国却已经有了一定影响。
华夏人蓄扎髻,爱护肌肤,视之为礼乐之始,以此区别于断文身的蛮夷,而剃发也被视为奇耻大辱的“耐刑”。
所以江寒自翦头发,在场所有人看来是了不得的举动了,大巫祝也傻了眼,细若蚊声地说道:“可以……”
江寒心里在为那些冤死的祭品默哀,所以他脸色庄重,看上去仿佛已经神权附体,彻底主导了这场中断的祭祀。
“楚丘之山鬼水主,历代夷君之灵在上,听我祝词,若有惩戒,非万民有罪,惟小子无良!”
这些话也都是江寒发自内心的,因为赵卫两国的战争,与他算计魏国有很大的关系。
在场能听到这段祷词的人跪倒了一片,感动得稀里哗啦,江寒这是要让鬼神们放过万民,只降罪于他一人了!
与之相比,大巫祝等人是何等的自私丑恶。
江寒言毕,冷漠地看向了不知所措的大巫祝,遇难的祭品们死前一定也绝望不已吧,很快,很快就能从此人眼里看到了。
“这祈求得有人来传递,既然大巫祝自称能穿梭人鬼之界,与神主沟通。”
江寒转头看向宁偃:“请宁大人寻来木柴,立起火柱,杀白马黑犬,再将他连同我的发肤一起烧了,让他带着祭品一起送去鬼神居所吧!”
“不要!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是卫国的大巫祝,你如果杀了我,君上一定饶不了你!”
大巫祝发出了一阵惨叫,奋力挣扎着。
宁偃一挥手,几个军卒将他压了下去。
“这……”内宰拦在了宁偃的身前。“宁大人,烧死大巫祝,在下如何向君上交代啊!”
宁偃笑着拱手道:“大巫祝能穿梭人鬼之界,是要去鬼神居所为楚丘国人祈福,相信大巫祝此去后,楚丘疫病不久后就会痊愈,内宰如实汇报就好。”
内宰眉头微皱,看向宁偃:“宁大人既有此说,下官这就返回帝丘,向君上复命!”
一把大火将大巫祝烧成了灰,内宰一行也离开了楚丘,宁偃如释重负,朝江寒深揖:“请问钜子,接下来如何做?”
“请宁大人速做二事,一是搜寻石灰、硫黄、艾蒿,越多越好,二是将疫区百姓集中起来,患者一处,非患者一处,由墨者统一救治!”
宁偃拱手道:“领命!”
……
当江寒、宁偃、秦越人等人进入安置孙仲良临时分隔开的居室后,便发现盖着厚厚被褥的床榻之上,孙仲良脸上又多了新的痛苦痕迹。
眼下,他脸色红晕,嘴唇干涸,竟连话也不说了,宁偃跪在榻前轻声呼唤:“孙将军?孙将军!”
得到的也只是一声咕哝,过了一会,连咕哝都没了。
前来诊治的秦越人一脸凝重:“从霜降以后,至春分之时,凡有触冒霜露,体中寒即病者,谓之伤寒也。”
“九月十月寒气尚微,为病则轻,十一月十二月寒冽已严,为病则重。”
“孙老将军的病症来得突然,发作极其猛烈,一日之内居然衰弱到如此程度,是最难诊治的那种。”
宁偃急切的询问道:“扁鹊先生可有医治之法?”
秦越人手指搭在孙仲良的脉搏上,治疗伤寒的麻黄汤,得根据发病的不同症状微调。
秦越人的语速极快:“麻黄汤,麻黄三两去节,桂枝二两去皮,杏仁七十枚去皮尖,甘草一两炙之,加水入陶釜煎之,去渣后温服。”
他又强调道:“麻黄热性,唯冬时正伤寒无汗者用之,如今已经早春则不可轻用,服之必发斑发黄,如服者,要加凉性的石膏,知母,黄苓……”
宁偃一一记下,连忙吩咐下人去煎药。
秦越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拱手道:“江先生,宁大人,对于疫病,防甚于治,非常之期,当行非常之法,一定要对疫区百姓加以管束!”
江寒闻言笑道:“秦兄放心,患者与非患者已经被隔离开了,我们这就去颁布防疫法令!”
宁偃点了点头:“楚丘吏员都在前厅等候了,江先生、扁鹊先生,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