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草菅人命

“君上,墨家钜子江寒正在宫外等候。”

宋休公站在宫中的池塘畔,看着水中游得迟缓的鱼儿手中拿着些鱼饵。

一个内侍走了进来,弯着腰站在他的身旁。

“嗯?”宋休公听到是江寒,脸上露出了笑容:“让他进来吧。”

说着抓了一些鱼饵,扔进了池塘之中。

本来行动迟缓的鱼儿一下子涌了过来争吃在这饵食。

内侍退下。

“踏踏踏。”有些沉闷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江寒跟着内侍,走了上来。

“野人江寒,见过宋公。”

宋休公看了一眼依旧是一身粗布麻衣的江寒,耸了耸肩膀笑道:“我的江先生,你可不能学的与孟先生一样古板!”

江寒被说得摇头一笑:“宋公见笑了!”

“别了!”宋休公将鱼饵放在一边,靠在了栏杆之上。

“指不定你正在心里骂我呢,骂我是一个贪图享乐,沉溺于酒色歌舞的昏君,但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啊!”

“宋国地小,不敢与大国争雄,唯一能图的,不过是一些黄白之物,不过是能够远离争端,成为这乱世的一方净土!”

“对宋国而言,国泰民安就够了,不需要发奋图强的君主!”

“这也没有旁人,我们说话简单些就是了,端着君主的架势,很是累人的。”

江寒点了点头,松了一下举得发僵的肩膀,也靠坐在了栏杆上,低头看着池塘中争食的鱼儿。

“鱼儿尚且争食,宋公图利不图霸,明智之选。”

宋休公笑了一下,重新拿去鱼饵的盒子,又往池塘里撒了一些鱼食。

“若是可以,我真不想当这宋公。”

说完,上下打量了一眼江寒。

“与先生一同当一个游走在诸国的大商,岂不比如今这个自囚于一方天地的君主要好?”

江寒摊开手:“多少文臣武将殚精竭虑的为国尽忠,不过是为了得到几里封地,宋公说出这种话,让别人如何自处?”

宋休公哈哈一笑:“确实,我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江寒的脸色有些发黑,嘀咕了一句:“这样可没法聊天啊。”

宋休公收起了笑声,回头看向江寒。

“先生知道卫国闹疫病了吗?”

“听说了。”

江寒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楚丘、平阳,死者已经不下百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蹲在池塘边,伸出手点了一下水面,惊得

宋休公没有在意江寒的不敬,反而颇为享受着轻松的一刻似的,仰着脖子。

“我已经让乐孟去收购药材了。”

江寒的手指浸在水中,微微发凉:“怎么,宋公嗅到了商机?要与我做一笔生意?”

“咳咳,你都把我想成了什么了。”

宋休公轻笑着否认,又想着什么,点了点头:“虽然我却是这么个模样。”

“不过,这次没有。”

宋休公半合着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

“宋国与卫国相邻,若是卫国疫病失控,宋国也会被殃及池鱼,讨不到好处的。”

江寒似在专注地看着池水中的鱼儿。

宋休公盯着江寒的后背。

“出了这种天灾,寡人知道墨家不会不管,先生不会不管!”

“这是自然,我会与灵鹊一同入卫的。”江寒说道。

“多谢先生了。”宋休公笑道:“若是疫病不平,寡人这商丘也要乱了!”

“是我要多谢宋公!”说完,江寒站起了身。

“卫国百姓所须的药材,就拜托宋公了!”

其实,瘟疫给各国的士大夫阶层造成的恐惧比给兵卒、庶民造成的还要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疫病面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庶民氓隶,它可不管你是“尊”是“卑”,一视同仁,只要你传染上就有丧命的危险。

诚然,士大夫们可以请医延治,可按时下之医疗条件,能否治好却也是五五之说。

江寒对上疫病也没有把握,他不是神,虽然有后世的一些知识,却也不能变出药石来,更不能立刻不学自通,将后世治疗疫病的知识统统背诵出来。

他只是一个有些许生活常识的普通人,也只能以忐忑而不安的心态应对一切。

如今江寒只能指望一个人,绞尽脑汁将后世疫病时期,防疫治疫的一些通用方法想出来,供他参考。

那个人就是扁鹊,秦越人!

后世治疫曾有奇效的古朴中医,如今是阻止疫病最大的指望了……

……

楚丘城中的一片空地上。

几个兵士抱来柴草,远远扔到几个人身上,一人泼上油,另一人将一支火把掷过去。

顷刻间,火焰熊熊,几个罹瘟者在火堆里发出了惨叫声,轻微蠕动几下,就不再动了。

众人不忍见此惨状,纷纷背过脸去。

小巫祝视若无睹,继续前行。

一车驰至,一个军尉跳下来,对栗平拱手道:“报,将军大人到了石碾村,责令拆除封条,放走瘟神属民!”

众人皆惊。

小巫祝略一思忖,对栗平道:“带上你的人,奔赴石碾村!”

栗平拱手:“遵命!”

小巫祝一行赶到石碾村,果见封条全被拆除,仍旧活着的人被士卒们扶到户外,村中心的场地上三三两两躺着十几个人,孙仲良与老家宰正在给他们喂水与食物。

小巫祝目睹这一切,一时惊得呆了。

栗平疾步走向孙仲良,半跪:“孙老将军……”

孙仲良正在给一个病人喂水,见是栗平,惊喜道:“栗平!”

孙仲良站起,迎上去。

然而,刚迈出几步,孙仲良便觉一阵眩晕,差点儿歪倒。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孙老将军,孙老将军……”

孙仲良额上虚汗直冒,在栗平的搀扶下,勉强走到一棵树下,靠在树干上。

栗平关切地问道:“您这……没事儿吧?”

孙仲良吃力道:“水!”

栗平递上水囊。

孙仲良连饮几口,喘会儿气,给他个苦笑:“唉,看样子,老朽真是老了,赶了几天路,就顶不住哩!”

“孙老将军,您……下官刚刚听说您到这里,迎得迟了!”

孙仲良指向村民:“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却是无病,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封门,怎么能成?”

“这……”栗平看向小巫祝:“下官身不由己呀!”

小巫祝惊惧地盯在院中躺着的几个罹瘟者,见孙仲良看过来,这才转过头,与他对视。

小巫祝的目光死死盯住孙仲良的脸,盯住他的眼白与额角的汗珠,小巫祝本能地后退几步。

孙仲良擦一把汗,语带讥讽:“小巫祝,你是瘟神的身边人,害怕个什么呢?”

小巫祝这也回过神了,气恨恨地回道:“孙将军……”

他指着地上的人和封条:“您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对抗瘟神,是公然违抗君命,罪……罪不可恕!”

孙仲良又擦一把汗,沉声道:“我的罪可恕与不可恕,就让上天决定吧。”

旋即指向百姓:“然而他们,顺时应令,劳作营生,温良恭谦,真实纯朴,罪从何来?以屠戕无罪生民来惩罚‘有罪’之人,天道何在?”

“这……”小巫祝一时语塞。

孙仲良声音冰冷:“回去转告大巫祝,让他转禀太师,治瘟当治有瘟之人,不可滥杀无辜,这般治瘟,纵使赶走瘟神,也是伤民。”

“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你……好好好,小仙我这就回禀上仙!”

小巫祝急切转身,与随从巫人跳上马车,疾驰而去。

栗平看向孙仲良,关切道:“孙老将军,天不早了,您老身子骨要紧,我们这就赶到楚丘,您老好好将息一下!”

“唉!”孙仲良长叹一声:“你们走吧,老朽哪儿也不去,老朽只想待在这个村子里,”

他指着院中的村人:“跟他们唠唠嗑儿!”

“这……”

“栗将军,你给个实话,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从楚丘到平阳,方圆百里皆有患者,迄今为止,像石碾村这样整村封门的共有八个村落,千二百多户,挑选封门的约三百多户,楚丘城中也超过十户了。”

“百姓听闻罹瘟就要封门,纵有病人,也不上报,谁家有死人,多是悄悄埋掉,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死掉多少,下官实在说不清楚!”

孙仲良长叹一声:“唉,前番赵人攻城,楚丘虽空,尚有烟火,今日这般封门事瘟,这是灭门呐,这是绝根哪!”

“楚丘……曾经的卫国旧都,人丁兴旺、鸡犬之声相闻的百里沃野,眼见就是无人区啊!”

“可……君上旨意,如何是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孙仲良端正身子,目光坚定:“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什么旨意不旨意的……”

他顿了一下,苦笑一声:“是君上让瘟神吓糊涂了,听凭一**人摆布,没有百姓,何来国家?没有国家,何来社稷啊?”

孙仲良越说越激动,连连咳嗽大口喘气。

栗平轻拍他的后背:“敢问将军,下官该当如何做才是?”

“把疫区的人区别开来,有病的集中一处,能救治的就救治,不能救治的,虽可封门,但要予以安抚,要保证他们有水喝,有食物吃,要让他们死得体面。”

“对于那些迄今仍没生病的,当是不会得瘟的人,要给他们活路,不能让他们活活饿死、渴死在自家的屋子里啊!”

“他们多是烈士的家人,他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啊!”

栗平涕泣道:“下官……遵命……”

小巫祝马不停蹄地从平阳一路赶回,交一更时总算来到太庙,向大巫祝与太庙令详细禀报了平阳之事。

大巫祝不敢怠慢,急报太师。

小巫祝约略讲述一遍,对老太师道:“孙将军还让小巫特别传话给太师呢!”

“哦?”老太师倾身问道,“他要你传什么话?”

“孙将军说。”小巫祝轻咳一声,模仿孙仲良的语气。

“治瘟当治有瘟之人,不可滥杀无辜。这般治瘟,纵使赶走瘟神,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老太师轻叹一声,缓缓闭目。

“哼!”太庙令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道,“孙老头子这是发痴哩,太师莫听他一派痴言!”

“唉!”老太师又是一叹:“孙仲良算是个明白人呐。”

“只可惜,他没弄明白一点,所有生命都是为己的,也都是趋利避害的。”

“就说他孙仲良吧,走东串西,忙日忙夜,虽不为利,却也是为个私啊!”

“这……”太庙令不解道:“他既不为利,怎么又是私呢?”

“他不为利,却为名呀,人生名利,名利皆私。”

“是哩是哩!”太庙令叹服道:“前番赵人伐我,孙仲良出尽风头,名噪一时,不想却是害苦了卫人,致使卫国血流成河!”

老太师转问小巫祝:“哦,对了,孙将军深入疫区,身体可好?”

小巫祝凑到太师身边,轻语几句,末了道:“……若不是栗将军搀扶及时,他就倒在地上了!”

老太师眉头立动,转向大巫祝:“请问上仙,观此症候,难道孙将军惹怒了瘟神?”

大巫祝转问小巫祝:“孙将军是否额头汗出?”

小巫祝点头:“正是!”

“是否气喘吁吁?”

“正是!”

“是否面呈青气,全身发颤?”

“正是!”

“回禀太师!”大巫祝转对太师,拱手道:“孙将军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已经获罪于瘟神,观此症候,想是瘟神在行罚了!”

“唉,怎么会这样?”

老太师轻叹一声,转向大巫祝:“孙将军是卫国大宝,君上臂膀,不可缺失,老朽前去禀报君上,这儿也麻烦上仙求求瘟神,让他老人家手下留情,莫要带走孙将军!”

大巫祝拱手:“太师吩咐,小仙敬从,这就去向瘟神求情!”

老太师来到后殿,卫声公已经睡下了。

内宰将他叫醒,说是太师求见,卫声公晓得是大事,匆匆穿了睡袍起榻,睡眼惺忪地盯着太师:“这么晚了,公叔还不歇息?”

太师苦笑一下:“本已睡下了,可又让他们吼起来了。”

“何事急切?”

“孙将军有音讯了!”

听到孙将军,卫声公睡意顿消,急切问道:“孙爱卿在哪儿?”

老太师侧过脸去,以袖抹泪。

卫声公心里“咯噔”一响:“爱卿快说,孙爱卿他……怎么了?”

“唉!”太师长叹一声:“孙将军爱民心切,竟是瞒了上下,视君上诏命于不顾,与其家臣径至石碾村,迫令兵士打开封条,放出瘟神属民,此举惹怒瘟神,瘟神就……”

太师轻声哽咽,再次以袖抹泪。

卫声公大惊失色:“公叔是说,孙爱卿他……得了瘟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