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外的一处山林中,流水作响,不高的瀑布落下冲在
两个人踏进了林子里,站在瀑布边。
不远处的一只小兽嚎叫了几声,然后窜入了林中不见。
山坡间的风吹得林木作响,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影走到一块石碑面前,坐在地上,伸出手轻轻地搭在面前的石碑上。
石头冷得发凉没有半点温度,上面刻着几个简单的字迹。
墨家节葬,当年孟胜被江寒简单的葬在这里。
“这次之后,也许很久都不会来了。”
江寒将一壶青梅酒放在了石碑前,孟胜生前喜喝青梅酒,却从来没有让自己醉过。
来祭拜孟胜,江寒也没忘了给黄渭带上了一壶浊酒和一只烧鸡。
放下酒时,江寒看到黄渭的墓前简单的摆放着几样东西,上面积了一些灰,看样子有一段时间了。
在他来之前,还有人来过,会来祭拜黄渭的人不多。
高敬奴、田玉儿会来,但他们两年前就已经离开了齐国,一个去了秦国,一个去了宋国。
庖丁、秦海也会来,但他们一个忙着开设泰丰楼,一个忙着建造稷下学宫,想来也并没有时间。
距离江寒成为墨家钜子已经过了五年了,很多东西都变了,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江寒走到那些东西前,发现一根竹条放在一边,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齐人田午、留。
江寒笑了笑,将竹条放在了一旁。
黄渭至死不能释怀的廪丘已经被齐国收复,那他答应孟先生的事情呢?
“天下太平!路途艰险!”
“孟先生,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说着,江寒转过身,顺着小径向着临淄城相反的走去。
……
齐王宫。
田午手中拿着一封密信,坐在宫殿的楼阁之上,向外眺望,可以看到大半个临淄城,也能看到殿前的宫闱,身后传来静静的脚步声,一个身穿黑衣的将领站在了他的背后。
“君上!江先生已经离城。”
田午垂着双手,良久,才出声说道:“备马,寡人去送一送江先生。”
“是。”
田午将手中的密信竹简随手扔在了地上,竹简上只写着两行字:不能用,则杀之;不能杀,则囚之。
这是国伯那个病入膏肓的老臣颤颤巍巍的写下的最后一封奏折,字迹都有一些潦草,却是他为齐国尽的最后一分力。
“踏!踏!踏!”
守在城门的守卫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声音,像是地震了一般,慌乱的回头看去,一只铁甲骑军正飞速地向着城门奔来。
约莫数百人,行进的速度很快,转眼间便来到了城门口。
“君上出行,打开城门!”
看清了为首之人,守卫急忙打开了城门。
……
临淄城西十里迎送亭处,徐弱脸色沉重的放飞了信鸽。
“钜子,齐候带三百轻骑已经出城,要不要叫非攻院的弟子拦截一下!”
江寒摇头一笑:“故人相送,何必大动干戈,我们在此等候齐候。”
徐弱急了:“钜子不可置身于险地!”
江寒看了一眼徐弱,笑道:“景山,你放心,田午若想杀我们,不会亲自前来的。”
“驾,驾!”
一阵风呼啸而过,路旁的草被风吹弯了身子,一队数百人的骑兵顺着官道奔腾。
“君上,前面亭中有人!”
“停!”
亭外数百步远,骑兵停了下来。
田午翻身下马:“田英,带上好酒,随我一同去见见先生。”
“是!”
田英抱起了两坛酒水,跟在了田午的身后。
“君上,不可啊!”
黑衣骑将单膝跪地,低着头拦在了田午的身前。
田午笑着将他扶了起来:“田将军,你以为单凭我们这三百人,留得下墨家钜子吗?”
黑衣骑将闻言一愣,恍惚间田午已经绕过他,朝着亭子里走去。
远处的迎送亭,修的也不算精致,青瓦屋檐,几根红柱立着,中间摆着套桌子。
亭中已经有了一个人,坐在那里,那人身穿着一身墨色长衫,束着头发,衣袋微宽,被那微风吹得轻扬。
他的怀中抱着一张长琴,身旁放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
田午见状不禁摇头一笑,从田英手中拿过酒坛,低声吩咐道:“你在这里等我。”
亭中的人将琴声奏起,那清音而高,世间的喧嚣嘈杂似也远去,独留那琴声犹在。
正在拨动琴弦的江寒听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过头,见一红衣卿士,腰悬长剑,下裳挂着着琳琅满目的玉佩,手中提着一坛酒。
“江先生不辞而别,实在是不仗义!”
江寒笑了一下,伸手作请。
田午提着酒走进了亭中,靠在桌旁坐下,将酒打开,倒满了两个杯子。
江寒重新开始奏琴,田午坐在一旁安静的听着,琴音悠悠,似是空谷之中山泉作响,这首曲子名叫高山流水,是流传千古的知音之曲。
传说始于春秋时的伯牙子期,伯牙善于演奏,钟子期善于欣赏。
是“知音”一词的由来。
后钟子期因病亡故,伯牙悲痛万分,认为世上再无知音,天下再不会有人像钟子期一样能体会他演奏的意境。
所以就“破琴绝弦”,把自己最心爱的琴摔碎,终生不再弹琴了。
等到一曲尽时,江寒的双手轻按住微颤的琴弦,叹了一声,许久没有弹琴,这一曲他终是没有弹好,方才又是错了一个音。
“不想先生还精通音律。”田午拿起身旁的酒杯畅饮了一杯,轻笑了一阵。
“高山流水觅知音,公子来此相送,江寒别无所赠,唯有这一张杉木长琴。”
杉木做琴,木性稳定,音柔且润,而且随着使用时间越久,音色会越好。
江寒将长琴放下,拿起酒壶仰着头喝了一口。
田午摘下腰间的一枚玉佩,放在了桌上。
“先生赠我长琴,我赠先生玉佩!愿先生早日实现胸中抱负,还天下以太平。”
江寒盯着田午看了一阵,突然笑了出来:“公子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君主。”
田午无奈的耸了耸肩,笑道:“但我却是一个好的知音,不是吗?”
江寒点了点头,抬了一下眉毛,靠着坐在小亭的凭栏前,二人没有再喝酒,而是听着那细细的风声。
“世道将乱,周室将倾,公子若想齐国能在乱世中求存,需要求变。”
田午闻言抬起头看向江寒,眼中微亮:“如何求变?稷下士子中谁堪大用?”
“齐国民富国强,却因贵族分治,官吏不轨,国君无统驭臣下聚财强兵之术而不能图霸天下,以此国情,整肃吏治为第一。”
田午点头:“先生的意思是?用申不害?”
江寒摇头:“申不害之术太过偏激,齐国六卿势力根基深厚,君强臣弱,方能国强,一旦公室发生变故,必将复辟旧法,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田午疑惑道:“申不害不可用,那齐国可用何人?”
江寒笑着说出了一个人名:“慎到!”
法家术、势、法三派各有千秋,也各有弊端。
商鞅之法,在于立法立制,以法治人,秦国穷弱之邦,变法之首要,当在富民强兵,做此大事,变法立制为第一。
申不害之术,是在执行法的前提下使用的,而“法”又是用来巩固君主统治权的。
“术”的作用,取决于君主本人的才能,君主本人比较正确,有能力,国家就会比较兴旺;相反,国家就会陷入混乱,老百姓就会遭殃。
一言正而天下定,一言倚而天下靡。
可适用于民富国弱,贵族势力相对薄弱的韩国,却不适用于齐国。
而慎到提倡重“势”和“无为而治”。
重“势”是为了重视法律,君主只有掌握了权势,才能保证法律的执行。
慎到把君主和权势分别比喻为飞龙和云雾,飞龙有了云雾才能飞得高,如果云雾散去,飞龙就是地上的蚯蚓了。
如果有了权势,即使像夏桀那样的昏庸残暴,命令也能执行,即“令则行,禁则止”。
如果没有权势,即使像尧那样贤德,百姓也不听从命令。
所以,慎到反对儒家主张的“德治”,认为那样不可能使法律贯彻执行,会产生很多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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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到和申不害主张是相似的,只是论述的角度不同。
申不害的观点是任何事情都需要国君去亲力亲为的。
而慎到认为,如果国君什么事都自己亲自去做,不但会筋疲力尽,还会使大臣旁观,不积极做事。
等一旦有了过失,大臣会把责任推到君主身上,君臣矛盾的激化甚至会导致谋反篡位的事出现。
两者相较之下,慎到的观念更适合民富国强,贵族势力强大的齐国。
“多谢先生良言!”
田午说着将倒入杯中的酒水对着江寒虚敬了一下,放到在嘴边一饮而尽。
“日后诸侯并起,逐鹿天下,不知我齐国能否与先生一较长短!”
“哈哈哈。”江寒笑出了声,笑声里带着快意。
“到时必有齐国的一席之地!”
这个世道就该如此,要通过正面的战争较量去一争高下,而不是采取暗地里谋杀的手段。
田午径直将酒杯一举,碰了一下江寒的酒杯,发出一声轻响。
“此句当饮!”
田午仰起头来,将杯中之物长饮而去,手中把玩着那只空酒杯,目光灼热逼人。
“以先生之才,你我,将这世间扶立如何?”
“不去争那虚无缥缈的大业,你我君臣就立于这乱世,如文王太公,穆公百里奚,成就一世身名?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若有来世,江寒定随君上争那一世身名。”江寒淡声说道。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田午,笑了一下。
“你我之事,这天下之事,千百年后,都不过是人中笑谈。”
“我并非没有所求,不过我所求的,不在这一世之中。”
“先生所求为何?”
“为万世开太平!”
这天下之内,根本就没有万世之朝,也不可能有千秋之世,唯有教化可以传世,可以造就太平盛世。
工农之中可行便利机巧之策,改于农工器具,使事半功倍,墨学之中多有所传。
革制之中儒、法、道,三道齐行,可用于各世。
传学之中有活字齐印之术,格物算学,自当可使书文传于天下。
若是天下安定,明君于世,自可将这些交于朝堂之上,传用于世。
但此时,诸侯争霸,天下不宁,大地疮痍,生灵涂炭,大丈夫亦当举圣兵,安天下,开太平,推行教化,福泽万世!
这是他追求那盛平的办法,这条路注定要趟过尸山血海。
这天下,到处都要充斥着烽火之色了。
田午释然一笑,他终究是无法改变江寒的志向。
“如此,田午就不多留先生了,各为所求,日后战场相遇,你我既是故人,又是敌手!”
“田午也会用胸中所学,在这乱世之中一展抱负。”
田午站了起来,还带着几分醉态,手指那巍巍高山。
“以这江山为业,会一会那天下诸侯!”
江寒站起了身,准备离开了。
“江寒,就先告辞了。”
江寒拿起非攻,走出小亭,摆了一下手,回头笑道。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齐候不必相送了!”
田午站在原地,看着那黑衣人消失在视线中,脸上依然挂着淡笑。
“江先生,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不是在战场上。”
……
天高云淡,一只黑色的鸽子带着劲急的哨音,飞过了长出嫩绿新芽的渭水平原,飞过南山,飞进沟壑纵横的绿色苍茫之中。
山山水水缓慢地向后退去,黑色鸽子像永远不停的箭镞,向着东南疾飞。
黑鸽子飞进的一片茫茫大山,大山北挽黄河,南拥长江,从西北到东南横亘千里,人迹罕至,是天地元气最为充沛的隐秘之地。
碧蓝的天空,响彻着嗡嗡嗡的哨音,黑色鸽子冲向一座高峰的后面——一道绿色的峡谷豁然展开,半山腰露出了一片黄色的屋顶。
黑色鸽子绕屋顶飞翔了一圈,“嗡——”的一声,俯冲而下。
院中走出了一个长须黝黑的中年人,身着粗短布衣,赤着双脚。
他走到墙边,伸手拍了一下镶在墙体中的一块圆石,笼罩屋顶的铜网带着轻微脆亮的金属声缩了回来。
之后,他向天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飞翔回旋的黑色鸽子便“嗡——”的一声扑棱棱落了下来。
一个布衣少女匆匆走来:“啊,黑凤回来了!”
鸽子兴奋地拍着翅膀,咕咕几声,飞进少女的怀中。
少女抱着鸽子,抚摩着光滑闪亮的黑色羽毛,柔声道:“黑凤,是从齐国回来的吗?”
说着伸出右手向西北方向一指,鸽子咕咕两声,伸头看着少女。
苦获扬了扬鸽子腿上绑着的信件,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钜子就要入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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