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郢都。
政务殿里宫人抱着一只黑雕匆匆走进。
宫人从黑雕腿上解下密函,交给内臣,内臣接过密函,展开,急忙呈送楚肃王。
楚肃王接过,读毕,置于几案,眉头锁起,有顷,目光转向坐在陪位的执圭昭授。
“王上?”昭授回视楚肃王。
楚肃王闭上眼,朝内臣努嘴,内臣会意,拿过信函,递给他。
楚肃王不无懊悔地说道:“事急矣,悔不听景舍之言,魏击聚集天下之兵意欲伐我,你这就召集一众大臣,速速募兵!”
昭授面色凝重的拱手:“臣领旨!”
在魏楚交界的方城山中段一处群山环护的山坳里坐落着一片军帐。
正对辕门处是一个巨大的演兵场,楚国上卿景舍站在观演台上,全神贯注地观摩一场军演。
眼见楚肃王执意不赴逢泽之会,他的第一反应是巡视三军。
迄今为止,前些年吴起触动了贵族利益的富国变法已经搁置,但这几年的强兵并没有停止。
景舍特别选出五万青壮组建一支新军,分散在这片大山深处,按照吴起的强军新法秘密教战。
竞技场上,一个身上未着任何盔甲的士兵灵敏地左蹦右跳,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种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与一个身披重甲的士兵演习攻防。
几个回合下来,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破绽百出,“伤”痕累累,那名无甲兵士竟是毫发未损。
景舍看得呆了,问道:“项恬,这叫什么招法?”
“回禀上卿!”方城守将项恬朗声应道:“这叫丢盔卸甲,是吴起将军专门用来对付大魏武卒的战法,可惜还未在军中传开,将军就……”
景舍眼中闪过一丝惋惜,点了点头:“以无甲对有甲,颇有创意,说说看,这战术是何原理?”
“魏国武卒装备精良,战术精湛,我军若一对一与其实战,或排阵布兵正面相抗,不能保证胜算。”
“然而,魏武卒有优势,就有短处。厚铠重甲,防护有余,灵活必然不足。”
“吴起将军说过,大魏武卒的负载,铠甲、盾牌、刀矛等叠加起来,不下八十斤重。负重八十斤,且又身裹一层僵硬的铠甲,既不利于长途奔袭,更不利于在山地林地搏击。”
“我军若丢盔卸甲,轻装上阵,选择林地山泽与魏武卒捉迷藏,定可制胜!”
“好样的!”景舍赞赏道:“此战一定要将魏人挡在丹水之北,若是方城失守,郢都就会一马平川的暴露在魏军剑锋之下。”
项恬拱手道:“这半个月以来,末将组织人力加固城墙,深挖壕沟,放满了水!敌人若打过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不错不错!”景舍朝他连竖几下拇指:“项将军,你是哪儿人?”
“末将是下相人。”
“下相是个好地方,你是项家子弟?”
项恬点了点头:“项家庶子,跟随吴起将军三年攻伐,才得了方城守将的职位!”
“好样的,这是你用双手得到的!”
景舍敛神,不无威严地朗声说道:“项恬听令!”
项恬“啪”地站定:“末将候令!”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方城守将,而是楚国的左军司马了!”
楚国战时的军制,大司马为主将,左、右司马为副将。
楚武王时,楚国已有“三军”之说,也正式有了“三军”建制。
三军以中军为主要战斗力量,其次为左军、右军,左军司马,就相当于一军主将。
项恬一时间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单膝跪地:“末将叩谢上卿提携大恩!”
景舍转对随身参将:“给左军司马拨付步卒三万!”
参将拱手:“末将得令!”
景舍转对项恬:“左军司马,我这三万步卒就交付给你了,一定要守住方城。”
“末将定不辱命!”
“好,守住方城,大功一件,我定会在王上面前为你请功!”
景舍言语笃定,不容置辩:“你还需要什么?”
“末将什么也不需要!”
景舍看向没有任何防护的兵士:“不能完全丢盔卸甲呀,你可召集工匠,制造轻甲。”
“记住,沙场厮杀你死我活,你的兵士少死一个,敌人的尸体就增加一个!”
“末将遵命!”
景舍拍了拍项恬的肩膀:“左军司马,用心琢磨吧,你的对手只有一个,大魏武卒!”
“末将遵命!”
方城是楚国西侧战线的重关,不容有失,留下了三万步卒后,景舍带着两万步卒返回了郢都。
……
就在楚国整兵备战时,另一边,逢泽之中一人登高祭天,僭越称王。
焚香之上青烟袅袅,魏击提剑站在青烟中,抬头笑看着天公,魏氏百年基业,终于称霸于天下。
称王大典后,周安王黯然退场,几个月后就在洛阳郁郁而终。
观礼的诸侯也各自离去,田午却并未急着离去,来到了魏国的行辕中,商谈联姻之事。
田午笑道:“舍妹早闻公子卬威仪,一路朝思暮盼,喜乐不尽,我本欲将她送往安邑,待此地大典完毕,再由魏王主婚,不想舍妹思慕公子卬心切,定要随行前来逢泽,早见如意郎君。”
魏武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好哇,让她好好休息几日,等我们回到安邑,立刻让她与卬儿完婚!”
田午拱手道:“田午有一请。”
“齐候请讲。”
田午趁热打铁:“齐人性急,舍妹更是一路期盼,田午请魏王早定吉日,让公子卬与舍妹早日完婚,魏齐再结百年之好!”
公子卬面现喜色,急切地看向魏武王。
魏武王疑虑尽消,满意地捋须,看向内臣:“这事儿交给你了,卜个吉日,了却好事!”
内臣出列,拱手笑道:“王上,臣让人看过了,后日适合婚嫁,正是喜日子!”
魏武王拍下大腿,转对公子卬:“好,卬儿,后日既为喜日,寡人就为你二人主婚,你可愿意?”
公子卬出列,单膝跪地:“谢父王成全!谢齐候成全!父王,魏齐结亲,看天下列国能奈我何?”
田午笑道:“公子所言极是,你我皆为亲家,魏、齐既已结亲,就是一家人,就是生死盟友,魏王早晚征伐,无论要人要粮,齐必竭力,甘为马前走卒!’”
魏武王不无感慨道:“齐候如此识大体,寡人幸甚,幸甚!”
……
一场精心准备的称王大典后,又是一场结亲喜庆,一连三日,盟会现场无不笼罩在喜庆的氛围里。
婚宴于第二日申时开始,将近子时方才结束,身着新郎服的公子卬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走进洞房。
落月公主一身新娘装,坐在婚榻上。
“呵呵呵,夫人呐,让你久等了!”
公子卬一身酒气,满脸堆笑,脚步踉跄地走到她跟前,张开双臂就要抱她亲热。
落月公主起身躲开,公子卬跟过来,又要动手。
落月公主低声喝道:“别动!”
落月公主声音冰冷,脸色严肃,公子卬的酒一下子醒了,盯住她:“夫人?”
落月公主转过脸色,嫣然一笑,声音放软,嗲道:“夫君别急,落月不是不肯,而是……不想现在就与夫君……”
她的言语顿住,故作娇羞状。
“咦?”公子卬不解道:“你我明媒正娶,今日是喜日,今宵是良宵,你我该当……当行周公之礼!”
公子卬有些猴急,伸手又要摸她。
落月公主再次躲开:“落月还想候个吉时!”
“什么吉时?”
“听闻公子行将征楚,落月的吉时就是将军凯旋之时!”
公子卬有些为难:“这……”
落月又是一笑:“公子不会是……心中没底吧?”
受此一激,公子卬怒上心头:“什么?本公子心中没底?”
他双拳捏拳:“哼,楚国南蛮,在本公子眼里不过是一摊烂泥,想怎么踩就怎么踩!”
落月公主连鼓数掌,笑道:“落月敬慕的就是公子这个气势!敢问公子,能为落月约个时辰吗?”
公子卬应道:“旬日如何?”
“旬日?”落月故作惊愕,“公子不会是妄言吧?”
公子卬拍拍胸脯:“你随便问问,本公子可曾妄言过?”
落月公主再次鼓掌:“那就依公子所言!”
……
次日一早,太子魏罃召集三军诸将,中军帐听令!
中军帐里,众将摩拳擦掌,一片肃杀之气。
太子罃威严地扫视众将:“诸位将军,知道此战怎么打吗?”
众将面面相觑,庞涓低着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并不想出这个风头。
太子罃的目光再一次扫过众将,似要等人发言。
魏将裴英吸口气,跨前一步,拱手道:“请将军指点!”
“我王南面称尊,约诸侯相会于逢泽,共商天下大事,然而,列国诸侯皆到,唯有楚国抗命!这是公然蔑视我王,公然蔑视我大魏,公然蔑视我大魏武卒!”
众将恨道:“灭了它!”
“哈哈哈哈。”太子罃笑道:“说得好!此番伐楚,我意不在楚,在天下列国!”
“我们是杀鸡给猴看!给哪只猴子看呢?这就要看哪只猴子先蹦跶出来!让他们看看,我大魏武卒才是王者之师。”
“所以,此番伐楚,本将给出三个字,一个是快,一个是准,一个是狠,我们要用这三个字把楚人打怕,让楚人喊疼,让楚王,也让天下列国,看看不听王命是何后果!”
众将齐喊:“请将军下令!”
“这三个字怎么落实呢?”太子罃说着伸出三根手指头:“落在这三个地方!”
说着,他将放在身旁的地图摆在案上。
众将齐围过来,太子罃指着图:“第一战,这儿,陈邑!第二战,丹阳!第三战,方城!兵分三路,直捣郢都。”
太子罃抬头,环视众将:“何人愿领攻取陈邑的先锋,接这第一战,取首功?”
裴英拱手,声如洪钟:“末将愿往!”
公子卬看向裴英,询问道:“裴将军,你拿什么来领先锋、取首功呢?”
裴英指向自己的头颅:“三日之内拿不下平阳,末将愿献项上人头!”
公子卬转身看向太子罃:“末将愿意一同前往!”
“好!”太子罃一拍几案“啪”地亮出令箭。
“那就由公子卬担任主将,裴英担任副将,领兵攻破陈邑,陈邑有两万守军,本将予你们一万五千武卒,三万五千步卒,共五万大军,许你们三日破城,如何?”
公子卬、裴英二人伸手接过令箭,朗声道:“末将领命!”
太子罃环视诸将:“楚国的方城关,谁愿去破?”
方城是楚国的重关,南依汉水,北枕方城山(黄石山),关后就是汉水平原,一马平川,是楚国重点防御关卡,易守难攻。
众将纷纷低下头,谁也不愿意去啃这块硬骨头。
庞涓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末将愿往!”
“好!”太子罃再次亮出令箭:“那就由庞将军领兵五万,猛攻方城!”
“其余诸将,各带本部人马,与本将军一同围困丹阳,迎击丹阳援军,吸引楚军主力,待陈邑城破,长驱直下,直取郢都!看他楚国能撑到几时!”
众将异口同声道:“末将得令!”
……
时下正值麦收,又恰是丰年,楚国陈邑的田野里一片金黄,无数农人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喜气洋洋地忙碌收割。
远远望去,在朝霞的辉映下,随处可见人影晃动,割倒的麦子一捆一捆地竖在田里。
魏楚边境的一片农田,忙碌一宵的青壮农人都在忙不迭地装载搬运收获,挥汗如雨。
其中一褐衣农人抬头,指向远处,吃惊道:“乡亲们,快看!”
众楚人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堆烽火冲天而起。
另一个年轻的黑衣农人大是不解,挠头喃喃道:“不会是谁家烧秸秆吧?”
“烧你个头呀!”
褐衣农人戗他道:“回家问问你爷,秸秆都烧了,你家牲口冬天吃啥?”
他指向冒烟地方,“那是边关的烽火台,秸秆能在那儿烧吗?”
皂衣农人将肩上一捆麦子“啪”地扔到地上,惊呼:“天哪,魏人犯境了,快跑呀!”
众农人跟着狂呼,三五成伙地朝陈邑方向狂奔。
魏楚边境处,黑压压的大魏武卒方阵,一片又一片,似乎望不到尽头。
方阵的最前端,一排战车横在边界线上,十几个将军昂立车中,十几张渴望杀戮和鲜血、急于建功立业的面孔辉映在黎明的晨曦里。
公子卬站在主将高车上,冷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麦田,一直望向远在二十里开外的陈邑城方向。
良久,公子卬右手伸向腰中,按在剑柄上,将长剑拔出,向前猛地一挥。
“进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