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东城门,上大夫甘龙正领着秦国的大臣们在城门口恭候。
秦献公的轺车缓缓驶出,甘龙连忙上前行礼。
“老臣见过君上。”
轺车停下,秦献公手持金鞘剑,居高临下的看着甘龙。
“老爱卿,逢泽的情况如何?”
甘龙轻声应道:“回君上,天下诸侯能去的都去了,已到七家,另有六家正在途中,周天子卜定今晨起驾,这辰光想必已出宫城了!”
秦献公的眉头微微拧起。
“栎阳就拜托老爱卿了,寡人即刻赶往逢泽赴会。”
“公兄!”赢山上前一步,拱手说道:“臣弟已备五千死士护驾,整装待发!”
“去打架吗?”秦献公白了他一眼:“守好栎阳,不必为我的安危担忧!”
“臣领命!”嬴山退到了甘龙的身后。
随后,秦献公带着客卿玄机与一支千人卫队,浩浩荡荡的离开了栎阳。
“老师,君上不公。”中大夫杜挚跟在甘龙的身后为他鸣不平。
甘龙两条眉毛拧在一起:“休得胡言。”
杜挚愤愤不平的说道:“诸侯朝王,君上为何带着玄机那个小子,不带老师,论功劳,论资历,他哪点比得上老师!”
甘龙回过头冷冷的看了杜挚一眼:“蠢!”
“你真当诸侯朝王是什么好事?一着不慎,便会客死异乡,就算安然无事,赞同魏候谋逆之实,也会留下骂名的,你能堵住太史公的嘴吗?”
杜挚恍然大悟:“老师所言极是,学生受教了。”
……
齐都临淄。
整个后宫都在为落月公主出嫁一事忙活,只有落月静静地坐在后花园的小湖边,两眼木呆地望着湖中的云影。
湖不大,但湖水甚深,连通宫外的两条河水。
明日便是使魏的日子了,不知坐有多久,落月公主突然站起,朝湖水中一跃而下。
这一幕刚好被前来寻她试穿嫁衣的侍女看个真切。
“公主跳水喽,快来救人哪!”
侍女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飞跑过来,跳入水中。
所幸的是,侍女会游泳。
侍女一头扎进公主落水处,扯住飘在水中的裙裾,将正在下沉的公主拖上水面。
许是因为侍女抢救及时,落月没出什么大事,不过是呛了几口水。
众多宫人听到喊声赶过来,接着是宫医,再接着是齐候夫人,再后是老夫人,一直闹到天色昏黑,后宫方才安静下来。
这日田午一直待在田布府中,与江寒、田布等几人讨论逢泽之会的事,回到宫中时已是人定。
听闻落月跳水,田午顾不及更衣,与内臣匆匆赶往后宫,直入正宫。
夫人国姬寝处传来啜泣,听声音是落月公主。
见是齐候,宫正等急迎上来,跪叩。
田午视作不见,急入内室,见落月公主伏在国姬膝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田午嘘出一口气,在夫人身边坐下,轻轻抚摸落月的长发。
“月儿,你没事吧!”
落月猛地坐起,一个翻身,跳到一侧,止住哭,不无怨恨地盯住田午。
“月儿…”田午心如刀绞,轻声道。
“兄长…”落月一字一顿:“我不要嫁给魏人!”
田午眼中的泪水流出,他与落月公主的关系极好,若是有选择,他又怎么会把自己的亲妹妹推进火坑呢!
“兄长…”落月声嘶力竭:“我不要嫁给魏人!”
“好吧!”田午轻叹一声,盯住落月公主:“月儿,你回答为兄三个问题,若是答得对,为兄就不把你嫁给魏人!”
“真的?”落月打个惊怔,迅速坐直,身体前倾,眼巴巴地盯住他,连连点头。
“第一个,你是不是齐人?”
落月不假思索道:“是。”
“第二个,你恨不恨魏人?”
落月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恨!正是因为魏人和赵人沆瀣一气,我们才丢了禀丘。”
“第三个,你想不想打败魏人、赵人,收回禀丘?”
落月重重点头:“想!这是父候的遗愿!”
“月儿,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为兄许你反悔一次!”
落月一字一顿:“月儿绝不反悔!”
“如果你不反悔,就必须嫁给魏人!”田午的表情决绝,似是在重大国情面前下决策。
落月惊呆了,待反应过来,不解道:“为什么呀?”
田午握紧拳头,铿锵有力:“因为我要为千千万万死难于灵丘的国人复仇!因为我要收回禀丘!”
落月先是一怔,继而不解地问:“可……这与月儿出嫁有何关系?”
“月儿。”田午的语气稍稍缓和:“为兄问你,禀丘原本是我们齐国的,可为什么落在赵国手里?”
“母亲说了,是被三晋夺去的!”
“十几年来,齐人与赵人激战无数次,只为收回禀丘,可直到如今,禀丘收回来没?”
落月摇了摇头。
“为什么收不回来?”
“因为……”她想了一会儿:“赵人与魏人勾结,他们凶得狠,每次都两个一起欺负我们!”
“是啊。”田午重重点头,三晋同盟,因为魏赵韩协同作战,齐国没少吃亏。
“如果我们与魏、赵硬拼,依你看,我们能够收复禀丘吗?”
落月语气坚决:“能!”
“为什么能?”
“因为我们齐人不怕死!”
“如果赵人也不怕死呢?”
“这……”落月愣怔有顷,皱眉道:“赵人为什么不怕死?”
“如果你是赵人,如果你为禀丘奋战十几年,死伤数以万计的人,好不容易才从齐人手中夺到禀丘,愿意轻易放弃吗?”
落月咬紧牙不吱声了。
田午趁热打铁:“齐、赵百姓都不惜死,都要不顾死活地争夺禀丘,就只好硬拼了。”
“赵国有魏国相助,我们齐国呢?月儿,你愿意为了收回禀丘而让齐人死光光吗?”
落月摇头:“不愿意!”
“为击败魏人,为收回河西,江先生想到一个计谋,就是把你嫁给魏人,与魏人联姻。”
“你去结亲,魏人就是我们的亲家,也就不会防备我们,魏武卒就会掉转枪头攻打别人,那时,我们就可以与魏人联合,一举从赵人手中夺回禀丘!”
落月的眼睛睁大,似乎是在思考。
“月儿,让你嫁给魏人,是为齐人做牺牲,是让齐人少流血呀!”
落月沉思良久,喃喃道:“月儿……明白了……”
“月儿,你……愿意出嫁吗?”
落月含泪点头,田午向她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为兄对不起你!”
兄妹俩紧紧拥抱,如生离死别。
……
通往大梁的衢道上,五万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按照行旅建制五人一排(伍),整齐划一地昂首走着,远看就如一条长龙,盔甲及长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辚辚车流前端,一辆装饰精美的战车特别显眼,太子罃一手持枪,一手抚剑,昂首而立,飒爽英姿。
他的车后是一辆王辇,自封为王的魏武王微闭双目,专心倾听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大队车马行至大梁,守候已久的大梁街道立时喧闹起来,彩旗飘扬,户户倾巢,万民攒动,众百姓无不喜笑颜开,恭迎王驾。
一行由大梁百姓构成的欢迎团队在前开道,锣鼓喧天,管弦钟石齐鸣,头戴各式怪物面具的舞者一边行走,一边载歌载舞,场面极为欢乐。
卸去华盖的王辇缓缓行驶,魏武王乐不合口,频频向狂欢的百姓招手。
早已来到大梁的丞相公叔痤与大梁令公子挚等一行十几个人在城中相迎。
公子挚满面春风的说道:“王兄,大梁城中,臣已备好行宫,恳请王兄入住!”
“还是到逢泽吧,住在行辕里,寡人心里踏实!”
见过了大梁百姓后,魏武侯的车架来到了逢泽会盟现场。
辕门一共十四道,居中的共有两个,一个是天子行辕,坐北朝南,行辕前面飘着一面赤色旗帜,上面用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
在它的右侧是魏国行辕,与天子行辕并列,一样大小,一样规格,青色的旗帜上用藏红色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
远远望去,两面旗子并排飘着,一个红旗青字,一个青旗红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两侧分设列国行辕,彼此间隔百步,左右依次是楚、齐、赵、燕、韩、秦、中山、宋、鲁、卫、郑等,凡是发送请柬的君侯均在此地有预留位置,每个留位的周边均插彩色小旗,中间是一面标识国号的大旗。
魏武王站在大魏行辕的外面,不无满意地看向列国行辕及随风飘扬的旌旗,心中激荡,笑问道:“庞涓,尚余五日,列国方面可有音讯?”
“想必都在路上了,王上放心,不出明后两日,保管这里的行辕挤得满满的!”
“逢泽潮湿多歧,路不好走,你可安排人手,沿途迎接五十里,免得诸位公侯走错道!若大典顺利举行,少不了你的好处!”
“臣领旨!”
……
齐魏官道上,旌旗招摇,锣鼓喧天。
齐国使魏人马浩浩荡荡,气势壮观。队伍前面是旗手和吹鼓手,跟后是一长列嫁妆车,再后是兵勇、宫女、舞姬。
一辆装饰精美的送亲车内,落月公主一脸肃然,没有眼泪,没有怯弱,俨然一个行将上战场的勇士。
田忌与田盼一左一右,护卫在公主车侧。
前面一辆轺车里,田午腰挎利剑,眉宇间充满刚武之气,在他身边,是闭目养神的江寒。
大队人马行至宋境,将过陶丘时,田午看看天色,下令造炊。
田午与落月公主坐在位置最好的一块草坪上用餐。
落月神色静穆,有意无意地用尖刀扎着一块烤鹿肉,再远处,江寒独坐树下,啃着鹿肉,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河水。
徐弱快步走到江寒跟前,拱手道:“钜子,前方传来消息,魏王已到大梁,提早整整五日,兴致颇高,太子罃率五万锐卒护驾!”
江寒看向他:“列国可有音讯?”
“未出钜子意料,列国皆有响应,只有一国没有响应,即便是燕国与中山国,也给了面子,燕公年迈,派出了太子常赴会,中山公亲率三千轻骑,已入魏境!”
“哪一国没有响应?”
“楚国。”
“楚国?”江寒微微一笑,半是自语:“楚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他再次看向徐弱:“对了,此地离逢泽还有几日行程?”
“过了大河便是魏境,若是不出意外,两日当可抵达逢泽,误不了!”
“附近可有好玩的地方?”
“前面有个白鹭泽,离此地约有七八里。”
“知道了!”
江寒看向仍在用刀扎肉的落月,微微一笑,走上前去:“齐候,公主闷了,我们去前面,让她射只白鹭,开开心!”
田午惊愕的抬起头,看到江寒满脸笑意,瞬间心领神会:“也好!”
一连两日,田忌、田盼天天陪护公主前往白鹭泽射猎,田午、江寒则戴起斗笠,在白鹭泽上静静垂钓。
……
日过中天,魏国的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打破这寂静的是匆匆趋进的内臣。
“禀报王上。”内臣小声禀道:“燕公年迈,不能远行,派太子代行大礼,臣与太子前往迎了,已安排他住进行辕了!”
魏武王大气地笑笑,“不错不错,能来就好。”
他的眉头略略上扬,“周天子何时能到?”
内臣笑道:“在路上呢,已于孟津过了大河,离此尚有两日。”
“王上,有个细节。”内臣趋前一步,压低声:“听说王辇的车轴伤了,早该修护,可天子拿不出修车的钱,还有六骏,毛杂不说,且个个老齿,为了不耽误吉时,如今拉王辇的,是我魏国的战马……”
“哈哈哈哈。”魏武王大笑几声:“如此模样,哪有天子的威仪!”
内臣笑着说道:“这个天子真该由王上来当!”
魏武王指着他又是一笑,“你倒是想得多!对了,嬴师隰可有音讯?”
内臣点头:“秦公昨日就过了函谷关,想来也快到了。”
魏武王略一思忖,“等秦公到了,寡人亲迎!”
内臣面色一苦:“王上,天下诸侯都有响应,唯有楚王没有动静。”
魏武王冷蔑地哼出一声:“寡人要的就是他不肯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