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钜子!钜子!我……我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人还没有进屋,江寒就听到了秦海兴奋的喊声。
此时的他,仿佛在裸身洗澡时突然领悟了浮力原理的阿基米德,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
江寒迎了出来,看到秦海的模样愣了一下,只见他嘴唇龟裂,头发散乱,浑身沙土,下裳都跪破好几个洞,对这位战国时的数学家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愧疚?
因为昨天他在小院儿休息了一整天,愣是把这位还在拼命割圆的数学家给忘了!
“钜子,你的割圆术果然有用,我花了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整整割了,割到了三千零二十四边形啊!最后终于得到了那个求圆积步的约率!”
江寒更加佩服了,天可怜见,秦海可是用那繁杂的算筹慢慢完成了这个伟大工程,工作量绝对不小,估计算棍都用了近万根,摆满了整个院子吧。
秦海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像是急于在数学老师面前炫耀算术能力的小学生,忙不迭地报上了那串数字,然后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江寒。
这是在等待他的……表扬?
不过赵无恤听罢却沉吟了,3.1415,这是秦海得出的结果,也是后世魏晋时代刘徵首创割圆法作出的最初答案。
但是,还不够完美。
“秦大哥,你算的已经十分接近正确了。”
秦海的脸色像霜打的茄子,接近正确?这么说,还是没算对?作为一个痴迷数科的专家,没有什么比做错算术题更沮丧的了。
于是江寒拉着秦海进了屋子,取了一块帛巾给他擦了擦脸,这才在一块木简上用毛笔写下了一串神秘的符号,3.1415926。
秦海张大了嘴,他苦思冥想,费心费力割了一天一夜的结果,江寒一瞬间就写出来了。
“请钜子教授我神秘的算学。”秦海长揖及地,诚恳的说道。
“秦大哥请起,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嘛!”江寒连忙把秦海扶了起来。
书房内,江寒和秦海在竹席上相对而坐。
既然再过一千年,阿三才能发明后世的阿拉伯数字,那江寒就毫不客气地剽窃来自己用了。
至于发明者,他也不居功,而是直接推给了那位据说是创作了周髀算经,在数科上颇有造诣的周公旦。
江寒故作神秘地说道:“秦大哥,其实,我曾梦到过周文公,他教给了我这一套数字,我暂且将其命名为……周髀数字!”
“周髀数字?”听上去好厉害的样子,秦海重重地点头,他对江寒的陈述十分信服。
这世上的大能们,时不时会梦到古之贤人,听说鲁国的贤士孔丘也经常梦周公。
于是江寒开始在小院中教授秦海数学方面的基础知识,学生从最初的秦海一人慢慢的增加到了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秦海的儿子秦安,另一个是慕名而来的齐国首席计吏——计项。
……
云梦山中,冰雪消融的三月,月朗星稀,天黑的看不清山路,有两个人却是迎着冷风站在山头。
墨子背着手站在山巅,眉头皱着,一双眼睛垂看着那幽长的山谷之中的狭路。
似乎是想在那狭路的尽头看到什么,不过那地方只有那么几丛野草在黑漆的夜里摇晃着。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墨子没回头去看,只是听声音,他就知道来的是谁。
“墨老头,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墨子上前一步,两手撑在一块巨石之上,眺望着,在云梦山巅,看着山下如同剪影一般的河山。
“呵,鬼谷老儿,你我青年相识,当年在外游学的时候,我们曾站在泰山之巅,看着天下这雄美的山河。”
“我是事事不如你的,兵道远略,志谋宏图,哪怕是机关造物,人人都说我是天纵奇才,殊不知天下还有你这般妖人,原以为你这般的妖人,自有天收,没想到你的命还这么长。”
墨子说着,笑了起来,笑声里尽是惘然,笑声渐渐淡去,只留下一身的颓跎。
墨子看着身边这位老友,认真的询问道:“鬼谷老儿,你可是落入了凡世的谪仙?”
鬼谷子看着墨子的样子,张开嘴,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什么。
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就代表着一个旧时代的落幕。
这位年近百岁的老人,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要在平淡中溘然长逝了。
墨子的眼睛半闭,仿佛已经看透了一切,低着头,声音沉闷。
“鬼谷老儿,若有机会,帮我看一看那太平盛世。”
墨子步履蹒跚的向山下走去,这位扛起了天下正义与爱心大旗的长剑哲人如今也是风烛残年了。
不久后,身在临淄的江寒接到了他最不愿接到的一封信件,将学宫建造之事交给了秦海,带着十几骑墨家骑士匆匆赶到了云梦山。
云梦山的栈道关隘,对于江寒来说是轻车熟路。
日过正午,他就进了最后一道关隘,来到了山谷前那块熟悉的平坦山地,耸立在半山腰的小竹楼已经遥遥可见。
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揉揉眼睛细看,竹屋前竟然结满了隐隐约约的白花,山道两旁,也插满了白花。
江寒一阵目眩头晕,惊得心头狂跳,莫非墨子大师……他不及细想,踉踉跄跄腾云驾雾般飞奔向竹屋,突然又愣怔地钉在了当地,眼睛直直地瞪着――
那间熟悉的竹屋门口,拥出了一队身裹麻衣的墨家弟子,悠扬哀伤的乐声在山谷飘荡着。
当先一幅白布大幛横展开三丈有余――我师不朽。
漆黑的大字让人心惊肉跳。两队身穿白衣头戴白花的少年女弟子,臂挎花篮,不断将篮中的白色花瓣撒向空中。
中间一队精壮弟子,抬着一张白布苫盖的巨大的木榻,相里勤、邓陵子、公孙羽和苦获四位统领两前两后护卫着木榻,数十名墨家乐手排成一个方队,跟随着木榻,吹奏着低沉肃穆的哀乐。
最后是数百人的大队,每人头上顶着一捆砍削光洁的木柴,随着哀乐的节拍,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
江寒沉默了下来,面露哀色的加入了队伍中,墨子的离去,会让他面临的局势变得更加艰难。
“老师!弟子来晚了。”庖丁终于哭喊一声,跪在了木榻前。
两名少年弟子跑过来扶起了庖丁,跟着送葬队伍缓缓地走上了云梦山东面最高的山峰。
这是一片高高的山坳,绿树葱茏,山花盛开。顶着薪柴的弟子们绕着中间的草地转了三圈,整齐有序地架起了一座方方的木山。
秦海和班昱留守在墨家的东西总院,八大统领弟子来了六个,在木榻的两侧站定,奋力托起了木榻。
十多名骨干弟子迅速将十多条粗大的麻绳结在木榻四边的圆孔上。
大绳伸展,墨家弟子们井然有序地分成十几队,每队一绳,木榻稳稳地悬在了空中。
少年弟子们绕木榻一周,将花束围满了白布遮盖的老师。
“我师登山!”
相里勤一声号子,所有大绳倏忽间同时伸展,山花包裹的巨大木榻稳稳地高高地升起,又稳稳地轻轻地落在了木山正中。
“列队――为我师送行!”邓陵子哭声嘶喊,墨家弟子八百多人绕木山缓行一周,将木山围在了中央。
苦获走到始终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的江寒面前:“江师弟,你是老师生前亲授书剑的钜子,也是老师最钟爱的学生,师弟,请为老师点燃归天的圣火吧……”
江寒默默站起,走到火坛前,双手颤抖着执起粗大的油松木伸向火坛,轰然一声,火把腾起了一团火焰。
江寒双手将火把高高地举过头顶,肃穆地向高高的木山走去,短短几步,他竟觉万里迢迢。
一把圣火,这位影响了华夏数千年的哲人就要永远地离去了。
一腔痛楚,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相里勤穆庄严地高诵:“恭送我师!”
烈火熊熊燃起,墨家弟子挽手相连,绕着火山踏步高歌。
墨家弟子们没有哭嚎,没有跪拜,肃穆挽手,踏歌声声,群山回荡着久远的声音。
墨子这位生于乱世,亡于乱世的布衣之圣,将会万古永生……
那日晚上,墨家六大统领弟子再次召开了最重要的尚同会议。
一番微妙的磋商,决由钜子江寒暂时执掌墨家东西两院,墨辩与神杀剑士,分别由相里勤、邓陵子和公孙羽执掌。
几番思忖,江寒终究是没有在这个时候和他们撕破脸皮。
会商结束后,他收拾了墨子竹楼中零散的竹简帛书,匆匆出山,踏上了返回临淄的路途。
没有了墨子大师的辉煌光焰,墨家还能成为天下正义与爱心的大旗吗?
墨家还能担当消弭诸国乱战的重任吗?
不行了,不行了。
江寒一想到与其他三位统领的分歧,心中就冰凉得哆嗦,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同墨子一样开明。
他为墨子伤心,为墨家团体伤心,为天下人的去路伤心,以战止战,一统天下的道路上,又会增添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
齐国的招贤令秘密传播到郢都的时候,已经是麦苗返青枯木新芽残雪变为淙淙溪水的春日了。
楚国上卿景舍带着一支数百人的卫队,浩浩荡荡的前往巴国,索要巴蔓答应割让给楚国的城池。
景舍到达巴国后,要求巴蔓兑现承诺。
巴蔓对景舍说道:“我出使楚国时,情急之下,我确实答应了平定国内的叛乱后,割出我驻守的三座城池给楚王。”
“城池是国家的,我作为将军守土有责,私自把国土答应给楚国,违背了国君,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城池是万万不能割的。”
“楚王借兵给我,我又不能失信于楚王,更不能让你为难,城不能割,但我的头可以割。用我之头,充我之城,以谢楚王。”
说完巴蔓拔剑自刎,把自己的头割了下来。
景舍似乎是早就有预料,没有完成接收巴国三城的任务,只得命令手下将巴蔓将军的头颅带回国去复命。
楚肃王听罢不禁深受感动,楚国最大的弊端就是臣子都以自己的私利为重,很少在乎国家的利益。
他不禁暗暗感慨:“连巴国这种小国都有这样的忠义之士,假使我们楚国能得到巴蔓子这样忠勇义气的将军,又何必在乎那几座城池呢!”
于是他下令以上卿之礼埋葬了巴蔓将军的头颅。
巴王也感激巴蔓的忠义,为他举行了国葬,其无头之躯埋葬在国都江州,任后人缅怀凭吊。
楚肃王佩服归佩服,但国家的利益不能损害。
楚国君臣被巴国戏弄,群情激愤,短短十几天内,起兵十万,
以上大夫屈宜臼为主将,东宅公为副将,西进攻巴。
巴国国力衰弱,不是楚国的对手,巴王连忙派使臣向蜀国求援。
巴国是蜀国抵御楚国的屏障,两国唇齿相依,蜀王亲率大军支援。
巴、蜀两个小国联合起来,并没有坐以待毙,兵分两路向楚国发起进攻。
一路蜀军取兹方直接威胁楚国首都郢;另一路巴军顺酉水而下,攻打楚黔中郡(今常德一带)。
楚军同样兵分两路,屈宜臼带六万大军迎击巴军,东宅公率领四万大军防御蜀军。
途经古丈境内时,巴军与楚军相遇,战争异常激烈。
此时吴起虽死,新法却已深入楚国的五脏六腑,楚军是如今天下少有的强军。
在楚军的强大攻势下,巴军因战线过长,后勤供给供应困难,节节败退,最后固守有“楚蜀通津”之称的白鹤湾。
经过一场鏖战,楚军大获全胜。
为了祭奠死去的将士,屈宜臼下令将巴人仓皇回逃丢弃的兵器作为战利品,同本国牺牲的将士一同埋入墓中。
另一路东宅公所带领的楚军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蜀军突袭得手,大败楚军,一路高歌猛进,并很快占领兹方(今湖北省松滋)。
兹方距楚国都城郢都,只有不到二百公里的距离,战报传回郢都,整个楚国朝堂都为之震动,楚肃王下令修筑扦关(今湖北省宜昌市西),进行防御。
屈宜臼击败巴军后并没有回援,而是直插巴国腹地,攻占了清江流域的夷水——巴国东部的第一道盐泉所在地。
巴蜀合兵一处,准备反击。
南方打得火热,北方同样是战争的阴云密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