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联盟?“秦越人的眼睛一闪,激动的问道:“该如何组建?”
战国时期的瘟疫横行,大战之后,必有大疫。
一是因为参战的双方,会有大量的人被屠杀,二是劳动力的减少,甚至有的地方青壮年劳动力都没有了。
这种情况下尸横遍野、无人掩埋,而尸体就是腐烂的传染源,加速了瘟疫的传播。
因为战争,各国边境十分混乱,到处充斥着战乱留下的残兵。
有从大野泽流窜出的盗寇,还有饿极了见人就抢的灾民,所以医者联盟,不单单需要有医师,还需要有武力来保护。
而且有很多城邑的贵族大夫信巫不信医,一向对延医施药不闻不问,说不定还会插手阻止医者联盟的发展,这些都需要武力来干扰。
最重要的是出现了灾难后,搭建粥棚和施药之所都需要劳役,不能光靠医师,还是需要武力。
所以说,医者联盟的组建,不光需要医师、钱财、还要有足够多的护卫,毕竟如今处于一个乱世。
江寒想到了后世的华夏遇上了灾荒,战斗在第一线的基本是“人民子弟兵”。
牺牲自然是难免的,但成效也极大,医者联盟的第一批骨干,可以用墨家的剑士来担当。
墨家提倡的兼爱非攻,与医家的医者仁心不谋而合。
“由秦兄你来培养医师,白氏商会提供钱粮和药材,我墨家提供剑士对医师的安全、钱财进行保护,组成一个医者联盟。”
“哪里有大疫,哪里有灾荒,医者联盟的人都会去到哪里。”
秦越人的眉头微微皱起:“墨家提供剑士…医者联盟,为何需要剑士!”
江寒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秦越人陷入了沉思。
墨家是天下显学,义剑诛暴,兼爱救世,近百年来高举着天下的正义之旗。
按理说墨家钜子提出创建医者联盟的事情,秦越人本该欣然答应,但此时他心中却有所顾虑。
自从面前这个年轻人当上墨家钜子后,墨家的行事风格大变,不再是那柄悬在世人头顶的太阿之剑,也不再是隐居在山林中的出世学派。
而是变成了入世学派,游历诸国的秦越人发现,这几年各国的战争背后,都能看到墨家的影子。
这也让他感到了一些不安,若是说以前墨家是一柄隐藏在剑鞘中无锋的重剑,现在的墨家就是一柄出鞘染血的利剑。
秦越人是一个无私的“人道主义者”,极其赞成墨家宣扬的兼爱非攻,墨家若还是之前的那个墨家,他会毫不犹豫的和江寒合作。
可如今面前的这个青年,如今的这个墨家,着实是让他无法看透,他不知道江寒到底想干什么。
秦越人看了一眼面带笑意的江寒,想到了他曾经说过要医天下之疾,难道战争就是他找到的办法吗?
秦越人担心这次”医者联盟”背后,江寒也有别样的用心,让这件本来是造福天下的事情,变成了墨家手中的棋子。
但江寒说的句句在理,他也无法否认,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吗,不情愿让单纯的救世举动被有着极大野心的人利用。
他可以敬佩江寒,可以感激江寒,但不可以成为江寒祸乱天下的帮凶。
就这样,当秦越人这无私的”人道主义“碰到了江寒的阳谋后,场面一时间有些沉默和僵持,只听得到火炉上烧水的呜呜声。
迟疑了一会,江寒又开口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主意对秦越人,对时代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且不提这些,我还有一个想法,想说出来与秦兄探讨一番,可以吗?“
秦越人还在思虑着让墨家介入医者联盟究竟孰利孰害,就含含糊糊的答应了。
几千年以来,导致人类非正常死亡的排名前三的原因一直没有变过,它们分别是饥荒、瘟疫和战争。
饥荒可以通过改良农具和耕耘的方式来解决,瘟疫可以通过培养医师的控制,但战争只能通过战争在终止。
天下现在处于宝贵的和平时期,但只是短暂的休战,连江寒也不知道,下一场战争将会以何种方式展开,最终是否会演变为席卷整个中原的大战。
江寒把飘飞的思绪收了回来,对秦越人说道:”传闻宗周礼乐尤存时,君子作战时不重伤,不擒二毛。”
“春秋时宋襄公效仿此举虽然被人笑作迂腐,但若是诸侯卿大夫人人都能如此,战争对民众的杀伤或许能降低许多。“
秦越人感慨道:”不可能了,二百年前的弭兵之盟时,各国之间还维系着道义。”
“但从吴师入郢开始,吴楚两国争于攻取,兵革更起,淮汉之间城邑数屠,如今大争之世更是如此,败绩之军,死者蔽草,尸且万数;若逢饥馑之岁,则饿者满道,温气疫疬,千户灭门,都是常态。“
“天下苍生何其苦难。”
身为后世之人,大一统的思想深入骨髓,浓郁的文化熏陶,让江寒眼中对无论魏、齐、楚、赵、燕、韩、秦,任何一个国家,甚至于在此时中原人看来还是蛮夷的吴越,都没有此疆彼界的看法。
即使如今互为敌人和竞争对手,也不会有灭其国还要亡其族的残酷想法。
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后,当秦汉第一帝国形成时,所有以上邦国族别都会真正融合成赫赫华夏。
争霸统一的战争必有死伤,但像伊阙斩首二十四万,长平埋骨四十万等惨重杀伤,他都不会让其发生。
即便是记述夸张,哪怕有其时代的合理性,但在江寒看来,每一条在战后屈死的生命都是极为可惜的。
冠带之国何苦难为冠带之国?
反正他是绝不会超越自己的底线,去做”人屠“的。
以前的感触还不明显,但在江寒去了中山国,参与了中山国与赵国的战事后,中山国与赵国双方当场死伤过万,更多的人却是在战后治疗无效死去的。
伤病营房里的嚎哭和惨叫,带着腐朽的死亡气息,让巡视其间的江寒印象深刻,心生忐忑。
还有那八国参战,双方出动了过五十万大军的灵丘之战,战阵如同绞肉机一样,将无数个活生生的人给碾碎。
十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埋葬了参战双方的十几万冤魂。
这时代的苦难又何止战争一种?疫病横扫而过,整个城邑死亡二三成人口是常态,严重的也许整个城池都会消失。
江寒声音低沉的说道:”正如诗言: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
“本来这些是由周室天子来赈济的,此乃为人君,为民主者必行的义务之一,可到了平王东迁后,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霸主迭兴,于是扶助诸侯,防治疫病灾荒的职责也落到了侯伯的身上,当年齐桓公和管子做的就极好。”
“到了晋楚争衡时,在第一次宋之盟上也有盟约: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
“那几年里但凡王室、诸侯有灾荒,晋侯或执政还是会召集诸侯共同捐赠粟米,派出劳役去救援的。“
”但如今诸侯也失权了,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礼乐征伐由卿大夫出。”
“说句不客气的,天下诸国中,除了那偏居于北的燕国还心存公室外,其余都是乐于私战而缺少公义之辈。”
“同恤灾危,备救凶患的举措也无人主持,反倒是征伐不断,现在真是到了季世了,前年冬天,秦国发生雪灾,魏国不但不救,反而封锁函谷关,阻止义士将粟米送入秦国。”
“万民多有勤苦冻馁、转死沟壑中者数不胜数,见者心怜,我如今为墨家钜子,当组织起天下的人公义,此为公心,也为私心。”
江寒说的诚恳,秦越人也忘了心中小小的不快,他知道江寒新奇的想法和主意最多,便焦急地问道。
”那江先生觉得,应当如何做,才能挽救此季世,才能让民众少些苦难?”
也许,最初的江寒本身是一个自私的人,因为善良不是廉价的美德,它要与能力相匹配的。
江寒来到这个乱世前也是个普通人,来到了这里后,他先是迷茫,后来是想要逃避,活下来是他唯一的目标,他相信凭着自己脑袋里的知识一定能在这个吃人的世道过得很好。
是孟胜用自己的性命逼迫他入世,真正见识到了世间的苦难后,江寒的思想发生了转变。
若是自己的到来无法给时代带来转变,他不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任何意义。
在这个理想主义者草创文明的时代,他这个满脑子都是现实的人也要理想一把,说不定就能成为改变世界的契机。
”饥饿、疾病、焦苦,是臣主士人共同的忧患,既然天子、霸主、诸侯都不能主持救患,莫不如……莫不如就由士人自己来救!就像秦兄现在行走列国,救死扶伤一般!“
秦越人闻言有些灰心,叹息了一声:”就像先生之前说的,我孤身一人,就算收一些弟子,也只有数人跟随。”
“每到一处要先为当地大夫贵人诊治,才能博得他们的好感,再施之于民众,能救十人百人,却救不了千人万人……“
江寒的身体前倾,双手直接拍在了案几上。
”但若以秦兄为首,用墨家的声望在诸侯中号召更多志同道合的士人加入呢?”
“就像两年前我们在中山国救治伤兵一样,有我墨家护航,白家在背后资助呢?“
江寒的话为秦越人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他这位有着仁心的医者的眼睛开始发亮,开始激动起来!
”若是能成立一个跨越邦国界限的医者联盟,不卷入战事,只在战后救助伤病,行走于民间延医施药呢!”
这些言语不断的在秦越人的脑海里回荡,他躬身拜下:“秦越人愿以此身,兼济天下。”
……
冬至后第三个戌日,是整个中原的大日子,因为今天便是腊祭日。
按照周人的传统,逢腊月便要围猎,以猎获的禽兽作“牺牲”祭祀祖宗,以求来年五谷丰登,平安吉祥。
此刻的安邑城,正沉浸在浓浓的兴奋与狂欢之中。
各色酒肆饭铺灯笼高挑,幌旗招摇,高谈阔论与喝彩之声溢满街市。
盛典大节才会举行的社舞也涌上了长街,由四十多个壮汉抬在特大木车上的社神雕像缓缓行进,和善地看着在他脚下狂欢劲舞的彩衣男女,总角小儿也一群群拥上街头又唱又跳。
外商们则站在街边檐下兴奋地指点议论,或面带微笑地听身边老人感慨地评价安邑的民俗和社舞的优劣。
五鼓时分,公叔痤已经在大铜镜前梳洗完毕,一身细软干爽的贴身白绢衣裤使他觉得分外舒适。
喝下一碗肉羹后,他轻轻地咳嗽一声,贴身侍卫便捧进了的一副全套的甲胄装束。
那是一身用上好精铁特殊打制的甲胄,薄软贴身而又极为坚挺,甲叶摩擦时便发出清亮的振音。
还有就是一件等身制作的丝质大红披风,一经上身,光洁垂平,脖颈下的披风扣便大放光华。
穿戴完毕,铜镜中立即出现了一个威严华丽且极有气度的魏国丞相,自从吴起离国后,魏国的上将军之位空悬,也被公叔痤兼领。
他稍事打量了一下自己,抚摸了一下披风扣上的两颗大珠,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作为儒家门生,他很不喜欢这种浮华招摇的东西。
但魏候亲自赏赐的,两颗当作披风扣的海珍珠是魏候的心爱宝物,这身甲胄则是魏候派专使在安邑著名的作坊定制的,这一身装束可真正是价值连城。
除了魏国,大约哪个诸侯国的丞相都不会拥有这样豪华名贵的衣甲。
对于魏候的特意赏赐,如果在迎接他国君主这样的重大场合不装束起来,魏候肯定会不高兴的。
装束停当,公叔痤摘下剑架上的金鞘长剑,低声威严地命令:“护卫十名,随我从小街出南门迎接,三千铁骑走大街,午时赶到逢泽。”
清晨时分正是安睡之时,街上行人最为稀少。但公叔痤没有想到,今天这条无名小街竟然也是火把成片,人头攒动,社舞鼓乐热闹非凡。
公叔痤在高高轺车上眼见人头火把望不到尽头,微微皱眉,沉声命令:“改道。”
清晨卯时,公叔痤到达了逢泽,进入了丞相的幕帐中,匆匆吃下了侍者送上了一鼎逢泽的黄羊肉。
便到会盟行辕区做最后一遍视察,明日齐国的国君便要到达,一切差错都要在今天解决,不能落了大魏国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