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一行人跟着田襄子来到了城门下,牵马步行。
商丘城很大,和楚国的国都不相上下,是天下著名的商都。
商丘地处淮泗之间,其周边历史悠久,唐尧兴起于成阳,虞舜在雷泽打过鱼,商汤曾定都于毫。
到了殷商帝武丁之时,王子宋被封在这里,称之为“宋伯”,宋之名由此而来。
到殷商灭亡,周公平定三监之乱后,将已经降服的殷人交予微子启,封之于商丘,亦称宋国,为公爵,这里就成了宋国的都城。
城墙的西北、东北、正北三处分别开了一道门,往来的皂衣商贾、带剑国人、游士井然有序,不争不抢,颇有君子之国的风范。
宋人喜欢穿白底深衣,上面是飞扬的黑色玄鸟纹,看上去神采奕奕。
“田先生,有客来啊!”
守门的宋国将军似乎和田襄子十分熟悉,隔着几步远就拱手行礼道。
田襄子呵呵一笑:“我先生灵柩回乡,路过商丘,我出来迎接一下。”
“可是阳城守义的孟胜孟先生归来了?”将军脸上一惊,急忙询问道。
“正是孟先生。”田襄子回答道。
“哎呦,快开城门,先生快请。”将军连忙叫开了城门,转头埋怨着。
“田先生怎么不早说,孟公这等义士入城,商丘国人自当前来迎接,就是国君也少不了祭拜。”
田襄子摆了摆手:“我墨家推崇节葬,不用大张旗鼓的,耗费人力物力,有心便好。”
“墨家大义。”宋国将军称赞道,然后招了招手,叫来了几个军士。
“帮田先生把棺椁送入府中。”
田襄子没有推辞,感谢了几句就离开了城门。
“宋国风俗犹有先王遗风,国人里多厚重君子,所以宋地虽无山川之饶,但民众却很少缺衣少食,颇能储蓄一些财物。”江寒感慨道。
一楚一宋,明显能感觉出国家风俗的差异。
周襄王九年的时候,一代霸主齐桓公去世,引得春秋各诸侯觊觎霸主之位,其中便包括了楚国的楚成王与宋国的宋襄公。
他们二人互相不服气,于是便决定在齐国开会讨论此事。
就这样,在周襄王十三年的时候,楚国、宋国、齐国的君主们一起在齐国开了场峰会,最终决定在这一年的秋天,由宋国召集诸侯大会。
后来,宋国果然如约举办了诸侯大会,而楚、陈、蔡、许、曹、郑等诸侯国如约赴会。
在这个过程中,宋国公子目夷很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楚人一向诡计多端,便建议宋襄公带齐士兵武器之后,再去诸侯大会。
然而宋襄公却说:“我是要去展示仁义的,而仁义是治天下的根本”。
于是他轻车简从前往会场,希望通过自己的仁义形象获得各位诸侯的信任与支持。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宋襄公根本就没有机会到达会场,反而被楚国半路突袭,一举擒获。
之后,楚国大举进攻宋国,幸得宋国臣僚尽心,将士拼命,这才没有遭遇亡国的惨状。
后来鲁国出面做起了和事佬,这才让宋襄公有了回国的机会。
回国后的宋襄公自然是不高兴的,于是便联合卫国、许国、滕国一起去打楚国的小弟郑国,吓得郑国连夜派人去找楚国求救。
楚国当然不能撒手不管,于是两国展开了一场大战。
泓水河畔,楚军渡河时,公子目夷对宋襄公说:“对方人多,我们兵少,趁着楚军还没过河,我们立刻进攻吧。”
宋襄公听了之后,瞪了公子目夷一眼:“不行,君子不杀已经受伤的敌人,也不俘虏头发斑白的敌人,寡人虽不才,但也不能进攻还没准备好的对手。”
结果宋军大败,宋襄公的精锐禁卫军便楚军全歼,而宋襄公自己也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逃回宋国,不久后就郁郁而终。
由此可见,楚国行事不择手段,不讲道德,宋国行事恪守古礼,太过迂腐。
听了江寒的话,田襄子点了点头:“宋人是殷商遗民,既重农桑,也重商贾,这城内大道四通八达,市、肆林立,由市官褚师管理。
宋人还重视工匠,这城里的外郭区,居住着金、革、木、漆、车等百工,被称为‘百工居肆’,数量多达数千人,由工正管理。
现如今这商丘城里,只要是被冠以墨家的东西,都卖得特别好!”
田襄子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都是师兄的功劳。”
“停,这我可不敢居功,都是师弟你定策有功,你不光定下了经商的策略,还用精盐、肥皂把咱们墨家的名声打了出去。”
田襄子认真的说道。
三年前墨家开创了商派,受到了大部分统领的质疑,可这三年下来,墨商接济其他三派,获得的利润救民无数,竟然隐隐成为的墨家四派之首。
别人都以为是他田襄子这个宋人经商有道,殊不知这背后最大的功臣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少年。
众人一同来到了田府,田襄子掌管墨商,虽然日进斗金,但居住的场所却是一间低矮的青砖房。
“大家搭把手,把先生请进正厅。”
几个壮汉一起把孟胜的棺椁抬进了厅中,家里的下人早就准备好了香炉,跪垫。
田襄子整了整衣冠,跪倒在地,拜了四拜。
“老师蒙此大难,不肖弟子田襄,苟活于世,未能侍奉在老师左右,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师兄节哀。”
站在一旁的江寒递上去了三炷香,田襄子持香再拜,把香插进了香炉中。
礼应灵前有四拜,还留一拜等烧香。
随后是徐弱、沈妙、沈丘等孟胜的弟子祭拜,再之后是黄渭、高敬奴两个客宾祭拜。
田玉儿全程站在一旁,并不是她不想祭拜,而是身为女眷,于礼不合。
“田…玉儿,该你了。”
“我?”田玉儿神情错愕,满脸不可思议。
“我也可以祭拜吗?”
江寒微微颔首:“当然了,你是先生的第三代弟子。”
“师弟,国之大事,惟祀与戎,自古以来都是男人负责主祭的。”田襄子拦在田玉儿的身前出言劝阻。
江寒淡淡的一笑:“师兄,墨家兼爱,不光是说在王公贵族和平民百姓上,男人和女人也要一视同仁。”
田襄子沉吟了片刻,让开了身位:“言之有理。”
田玉儿跪到了跪垫上,拜了四拜,抬起头,从江寒手中接过了香。
指尖相触,田玉儿面颊红晕,半羞半惭道:“多谢小师叔。”
所有人都祭拜完毕,田襄子把江寒等人请进了宴厅。
屋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
“玉儿,让夏伯把肥羊炖和准备好的鹿肉端上来。”
“好。”田玉儿盈盈一拜,离开了宴厅。
很快就有侍女端着冒着热气的小鼎摆在了众人面前的桌案上。
仆人送上了酒具,却不是爵,而是觯。
古礼之中,酒具比座次讲究更大。
所谓爵位,即是酒具与座次组合的等次。
宴会中,最尊贵者用爵,盛酒一合;次等用觯,盛酒两合;三等用觚,盛酒三合;四等用角,盛酒四合;五等用杯,盛酒五合。
也就是说,地位越是尊贵,酒具的容量就越小。
战国时期,这种烦琐的酒礼变得简化淡化,酒具的使用也变得随意起来。
官吏聚宴,都使用各种爵。
民间聚宴,则全部用觯或觚,上酒容器则完全随意。
“薄酒相待,我等共饮一杯。”田襄子率先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为了方便阅读,酒具统称酒杯)。
“敬师兄。”江寒也是举杯一饮而尽。
宋酒入口,醇厚绵长,士子贵胄喝起来品味无穷,对于江寒一众江湖中人却有些绵软。
“师弟,觉得我们这宋国美酒如何?”田襄子放下酒杯,笑吟吟的看着江寒。
“宋酒温润醇和,天下无酒可比,不过……”
“师弟但讲无妨!”
“酒醇和,无劲力,人醇和,无血气,宋酒与宋人如出一辙,宋人偏居一方,自安自保,只能如同殷商一般,寿终正寝,成为过眼云烟。”
“好!”田襄子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点了点头:“那师弟觉得燕酒如何?”
“燕酒似孤僻燕地,凛冽寒人。”
“楚酒如何?”
“楚酒杂乱无章,不成体系。”
田襄子悠然点头:“那师弟喜欢喝哪国的酒?”
江寒淡淡一笑:“自然是秦酒,秦酒如秦人,豪放酷烈,和我那烧刀子不分伯仲。”
田襄子摇了摇头:“阴晋之战,秦惠公调动举全国之力。集结了超过五十万秦人参军,大举进攻秦国东进道路上的魏国城邑阴晋,被吴起率领五万魏军,大败于阴晋城外,自此六国卑秦,不与之盟。”
“所以秦酒虽烈,却太过苦涩。”
“师兄说得对。”江寒沉吟道。“秦国现在与山东六国相比,国力孱弱,又穷又苦,唯一值得赞扬的就是秦人的忠烈。”
“嬴师隰(xi)继任秦公后,废除人殉,迁都栎阳,硬抗强魏,秦国已有复苏之相。”
田襄子还是摇头:“太苦,太苦。”
江寒的目光坚定:“重病应下猛药,良药苦口,秦国就是天下的猛药。”
“师弟不考虑三晋大地上的魏、赵、韩三国吗?”
“三晋同盟,看似牢固,实则是相互制衡,可霸于一方,难成大业。”
田襄子拱了拱手:“请师弟说清选择秦国的理由。”
“不破不立。”
“何解?”
“大周天子弱,诸侯强,分封制度为混乱之始,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皆因主弱臣强,若想天下一统,则需革除旧制,开创新政。”
田襄子脸色大变,震惊的看着江寒。
“秦国是新政的沃土吗?”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秦国本是西戎部族,因为战功被周天子赐了国姓,与中原各国不同,秦人比较开明,值此秦国摇摇欲坠之际,正是破罐子破摔的好时候。”
“师弟什么时候入秦?”
江寒微笑道:“不急,我要在齐国为先生守孝三年,坐看天下风云,待一明君。”
见江寒对墨家的未来早有打算,田襄子哈哈大笑:“夏伯,换秦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