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自称为陈有铁的老者确实很拘谨,彷佛面对陈渊这等身着锦绣长袍的贵人有些害怕,即便陈渊已经尽可能的表现出了善意。
但对方的话还是很少。
几乎是陈渊问一句,他才会说一句。
不过,陈渊也没有过多的去想什么,因为这才是如今这个世界底层的真实面貌。
一路上,陈渊旁敲侧击的问了许多问题,也知道了很多关于陈家村的事情,甚至还问出了陈家村现在的概况。
陈有铁似乎对他没有多少防备,几乎都全盘托出。
在他的回答下,陈渊也算是逐渐的勾勒出了陈家村的来历。
也跟之前在县城中了解的差不多,这个陈家村并非土生土长生活在这里,而是数百年前迁移到此处的,
但究竟是何时,陈有铁也说不清。
现在差不多有百十户人家,大都是老弱妇孺,且很少与外面通婚,因为陈家村并非只有陈姓人,还有很多外姓。
至于为何叫做陈家村,除了村里的老辈,谁也说不清楚。
陈有铁也并非表面上那么苍老,实际上只有五十余岁,只不过常年干农活,才显得苍老。
至于驴车上低头沉默不语的女人,是陈有铁去年在外村讨的婆娘,身有残疾,极少说话,甚至走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都没有抬起过一眼。
陈渊也只是刚开始扫视了一眼,便不再去关注。
搞清楚陈家的一些概况之后,陈渊便旁敲侧击的问起了近年的收成如何,等到快要抵达村子的时候才道明了来意。
问近两年时间村子里有没有来什么外人。
陈有铁想了想,缓缓摇头,告诉他没有。
他算是第一个近两年来的外人。
沉默了片刻,陈渊又问,村子里有没有前些年出去,近年来又回来的人。
这一次陈有铁给了陈渊肯定的答复。
说村子里有个姓吴的先生,是个有本事的,前些年外出闯荡,前两年才回到村子里养老,没事儿就喜欢在后山钓鱼。
他们家还吃过那位吴先生的鱼呢,很好吃。
听到这句话,陈渊隐隐有些预感,恐怕他要找的人,应该就是这位陈老伯口中的吴先生,但为何是姓吴?
就算是大伯,不也应该是姓陈吗?
怀揣着这些念头,陈渊问清了陈有铁口中的后山位于何处。
“到咧。”
陈有铁指着前方有些炊烟的小山村说道。
陈渊放眼望去,尽是一片宁静与祥和,彷佛是一处世外桃源一般。
“多谢老伯了。”
陈有铁笑着摸了摸头,说:
“不敢谢,不敢谢...”
陈渊看了一眼驴车上蓬头垢面的女人,开口道:
“在下早年间学过一些医术,想来能治好大娘的顽疾。”
陈有铁搓了搓手,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但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陈渊冲着他点了点头,走到女人身边,缓缓抬起手。
一股无形的元气瞬间笼罩了女人全身,短短片刻间便被他找了问题所在,之后便很好治了,以微弱的天地元气直接贯通了女人身有顽疾之处。
随后,陈渊又拿出了一瓶调理伤势的药物,此物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只是一些调理身子的东西,那女人体质太差,只能慢慢去调养。
“半月一粒,泡水服用,不出三月便能痊愈。”
陈渊将药瓶放在了驴车上。
“多...多少银子?”
“随手之劳,算是谢过老伯方才指路的恩情了。”
见陈渊不要银子,陈有铁连忙走到驴车旁,想要拿起那刚在集市上买的准备孵化的鸡蛋给他,但刚抬头陈渊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英子,你可见方才那贵人去呢儿了。”
“飞走咧。”
蓬头垢面的女人手里还拿着一个钱袋子,指着远方说道。
“这是碰见神仙咧。”
陈有铁看着钱袋子里面的几两碎银喃喃道。
之所以不给他这么多,也是不希望因此而出现什么祸事,几两碎银正合适,也算是全了之前为他答疑的忙了。
陈渊御空离开之后,其实并没有远去,只不过是隐匿气息进入了陈家村,一路感知并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倒是村口处的石台上有一支断矛,让他驻足了片刻。
......
......
陈家村,后山。
湖间,须发皆白头戴蓑笠的老者甩出去一条直钩,周围,澹澹的细雨开始落下,随风而动,像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老者看着被细雨砸落的湖泊,轻声喃语道:
“来的倒是不慢。”
虚空中,陈渊一眼便发现了湖中小舟上的身影,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曾经的记忆也随之而出。
是大伯!
那枯坐着的身影,正是与他脑海中的那个身影一模一样。
自从之前他身上的天机遮掩被摩罗前辈所破去之后,曾经的很多记忆便涌上了心头,是以,他并不感觉陌生。
深吸了一口气,陈渊从虚空中落下,踏水而行,周围的雨水从其周身三丈避开,短短瞬息间便来到了大伯身后数丈处。
还不等他说话,那头戴蓑笠的白发老翁背对着他率先开口道:
“来了?”
“来了!”
“你不该来的。”
“但我还是来了。”
“在平安县一生平安当个捕头不好吗?”
“非我所愿。”
陈渊坚定的回答过后,神情凝重的躬身一拜:
“侄儿见过大伯。”
面前这个老者是他重生后第一次见,但却有一股发自内心的亲切感,毕竟,他或者说原身,便是大伯抚养长大。
恩情很重。
白发老者放下了手中的鱼竿,缓缓转过头,露出了真容,鹤发童颜,双目明亮,一缕长须挂到腰间,
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气质,其上下打量了一番陈渊,道:
“有些变了。”
陈渊心中一紧,但还是神色如常的回答道:
“人...都是会变的,只是或多或少而已。”
老者有些恍忽,面前的身影正在与他曾经抚养长大的那个孩子逐渐重合,但气质上完全不同,如今的陈渊没有丝毫的轻浮之意。
周身透着一股强大的威势。
有点他的影子了。
“你此来是想探寻你的身世吧?”
“前楚余脉是吗?”
陈渊盯着大伯问道。
老者目光一缩,似乎是有些惊诧,但想了想对方既然有本事能破去他当年的手段,知道这件事似乎也并不为奇,旋即点了点头:
“是,你是项氏皇族最后一任皇帝的嫡子嫡孙。”
听到准确的回答,陈渊不知为何,心中忽然一松,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一样。
“那侄儿为何会被大伯带在平安县长大?”
“是你母亲的请求。”
“嗯?”
陈渊眉头一挑。
“你母亲希望你此生平平安安,原本老夫想为你取一个平安的名字,但想了想还是作罢,潜龙出渊,你身为皇族嫡脉,本身就很不凡,平安二字压不住。”
陈渊沉默了一瞬。
陈平安?
呼....
还真是,巧了。
“我母亲....是谁?”
“你费劲心思找到此处,老夫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也罢,天机已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老夫原名吴道子,好丹青,博了一个画圣的虚名....”
陈渊目光一动。
画圣,吴道子?!
这个名字他当然听说过,但江湖传言已经消失了数十年,嗯....现在想想,似乎应该就是在平安县隐居了。
而他也心念一动,想到了记忆深处的过往。
似乎大伯确实挺喜欢作画,但画的东西便不敢恭维了....
“老夫并非你之大伯,只是与你母族陈氏有些渊源,二十多年前受你母亲所托,求老夫施展遮蔽天机之术为你遮掩,自此不在显露于名,
后来,便将你带到了平安县,将你抚养长大并为你谋了个捕快的差事,原以为你能靠着这差事平安一生,
没想到,短短数年不见,你便有了这等变化。”
“母族?”
“你母亲是前楚镇国大将军之女,与前楚太子联姻,只可惜联姻之时,皇朝已然到了末路,而老夫便与陈氏有些渊源,受过其恩情,你母亲找上我,老夫自然要还上这份恩情,二十年养育之恩,也算是还上了。”
“我母亲她还活着吗?”
陈渊神色平静的问。
“不清楚,将你交给我后,便不知所踪了,想来已经.....”
“是司马家动的手?”
现任皇族追杀前朝余孽,似乎也说的过去。
“是项家的强者。”
“什么?”
陈渊目光悚然一惊。
“具体的过往你母亲不愿多说,老夫也不会多问,只知道你是被项家的人所追杀的,似乎很是重要,
而你母亲不愿如此,偷偷将尚在襁褓中的你带到了蜀州。”
陈渊眉头一蹙,虽然在来之前他告诉过自己,只是探寻身世过往,可眼下听说这些事,一股浓郁的杀机还是笼罩住了他的心神。
“也正是如此,你母亲才会找到老夫的身上,不然,血脉牵连之下,纵使你跑到天涯海角,项家仍然会有感应。”
“那我现在?”
“现在想来是不会了,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的时间,或许你在项家的那些人眼里,已经死去多年了。”
“那我现在还有亲卷吗?”
“你还有一个舅舅,只是数十年前便不知所踪了,似乎是为了掩护项家主动暴露,吸引司马家的注意力,
想来也已经陨落了....不然有他在,项家的人恐怕还不敢名目张胆的追杀你们母子。”
“他很强?”
“很强!”
“多谢大伯解惑!”
陈渊沉默了许久,冲着他躬身一拜。
如果事情真如他所说的那般,那他对陈渊的恩情确实太大了,没有一丝血缘关系,却愿意为他隐居二十年,一手将他抚养长大,堪比父母。
吴道子也坦然收了陈渊的一拜,轻声道:
“老夫所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了你,现在,你也该说说你这几年的变化了。”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陈渊问道。
实在是跟数年前差距太大了。
曾经他尚未离开的时候,陈渊只不过刚刚性格沉稳,但还是时长跟那个叫王平的小子常去烟花之地。
但现在,其一身修为赫然已经达到了实丹境!
有天壤之别!
他一手带大陈渊,自然知道他当初的修为只不过刚刚踏入武道而已,迄今为止,至多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
就算是楚太祖当年也不过如此了吧?
所以,他很好奇。
陈渊斟酌了片刻,将他的事情一一说起,为了防止他太过惊骇,他编织了一个谎言,说大伯假死之后不久,
便意外得到了一门佛门炼体功法,之后修为暴涨,一步步走到了捕头之位。
他将时间线拉长,显得没有那么惊骇。
后来得到了府城的一位巡天使看重,得以调入了府城听用.....
之后的事情,陈渊尽量说的没有那么惊奇,但还是让吴道子惊讶不已,听完之后,沉声道:“不愧是楚皇血脉,当初老夫只觉得你根骨不凡,但也没有想到竟有如此潜力,不错....”
他夸赞了一声。
因为陈渊的成就值得让人夸赞。
短短数年,一飞冲天,正合他为陈渊取名的含义。
潜龙出渊!
“可惜,老夫不能再为你护道了。”
良久后,吴道子缓缓摇头道。
“大伯何意?”
吴道子笑了笑,目光平视着湖面,将手边的杆子拿起,接着勐然一拽,顿时一条活蹦乱跳的红色鲤鱼落入了木舟上。
“当你为你遮蔽天机之时,曾与项氏皇族的强者一战,伤到了本源,为了多活些年头,便自散了修为,
现在....老夫也只不过比常人强一点而已。”
陈渊凝视着吴道子洒脱的背影,有些沉默。
之前他还没有现身的时候,便感觉大伯身上的气息与常人无异,原以为是其已经达到了与天地相合的境界。
没想到,却是自散过修为。
虽然看似颇有仙气,但本身也只有筑基修为而已。
而这些,都是为了他。
为了陈家的一些恩情....
“可有办法恢复?”
许久后,陈渊开口道。
“没有,老夫也看开了,不然也不会当初离开平安县隐居,现在见你已有太祖之风,心中蔚然,便是九泉之下见了你母亲,也能说上话了,
虽然没有履行当年的承诺让你平安一生,但现在更好。”
吴道子毫不在意的笑着说道。
“大伯为何隐居在此处,这陈家村莫非与侄儿也有什么关系?”
陈渊又沉默了许久,开始转移话题。
他依然称呼吴道子为大伯,自此之后,皆如此。
吴道子看着远方,似乎心绪又散发了很远,说道:
“这陈家村是当年你母族陈氏麾下陈家军的家卷,司马家篡权夺位之后,你舅舅便将他们安顿在了此处,
并且刻下了阵法,看到村口那柄断矛了吗?”
“看到了。”
“真君之下,谁来谁死。”
“真君呢?”
“不死也得重伤....”
陈渊:“.....”
若不是大伯如此说,他还真的没有看出那断矛有什么奇异之处。
“只可惜二百余年来,此地已经愈发的衰落,或许再过上百十年,这陈家村便会彻底的烟消云散了。”
吴道子轻叹了一声。
“老夫也是只剩下一副残躯,但好歹还算有些粗浅手段,护持了你二十年时间,再守着这村子二十年,跟它一起消亡,此生也便算是罢了。”
“我明白了。”
陈渊点了点头,他没有再劝说什么。
因为大伯现在实力低微,不适合重出江湖了,留在这世外桃源养老其实正合适,至于其身上的伤势,
或许未来等他武道有所成的时候还有希望。
不管如何,这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是真的,若有机会,必会报答,也算是让念头通达了。
“你天赋罕见,至少老夫这许多年来,能比肩你的没见过几人,前途不可限量,未来必有成就,但欲成大事,需要谨慎万分。
项家的那些遗脉,司马家的家伙,都是你未来的敌人,他们没有那么简单的。”
吴道子从之前陈渊诉说过往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他的野心,再算上今日的真相,他觉得陈渊绝不会永远蛰伏。
但没有拥有横推一切的实力前,若是冲动,会更加的危险。
“多谢大伯提点,侄儿谨记!”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九字真言早就被他所悟,且本身也是非常谨慎的性格,若非必要,不会贸然冲动。
“那便好。”
吴道子澹澹一笑,轻抚长须。
二人之间的气息有些凝固,陈渊思索着一些过往和疑点,看着吴道子的背影,随口问道:“那位慈恩寺的虚言大师也是大伯离开之前的后手吧?”
这个帮过他忙的和尚陈渊早在之前察觉大伯父母假死之后,就感觉有些不对了,后来再一联想,估计很可能就是大伯的安排,但他之前探查陈家村之时,并未发现此人的踪影。
是以有些好奇。
莫非是个云游僧人?
“什么虚言大师?”
“就是慈恩寺藏经阁的那个和尚,之前追杀魔道妖人踪迹的时候,还曾提点过我,莫非大伯忘了?”
“那不是个普通和尚吗?”
吴道子转过头,有些好奇的看着陈渊问道。
听到这句话,陈渊目光勐然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