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仲趴在地上,待万勰帝走出御书房小半个时辰,才敢起身。
擦去额头的汗珠,他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
这是一步险棋。
那具鹤喙楼死士的尸体早早地就被送回到了京城,但他一直捂着,直至今日,才将此事报与皇帝。
何时说,怎么说,苟仲拿捏了很久。
杭州府衙审案的卷宗早就呈上来了,御览之后,未批复半个字。本以为尸体被运回京城这事还要等到皇帝从杭州回来。
想不到天赐良机,不知从哪里冒出半枚兵符,让明王、萧伯鸾双双上书。
不管那兵符是真是假,只要明王说是假的,再加上鹤喙楼之事,杭州变得极不安定,皇帝自然不能立刻去杭州。此时,薛石隐陪审的卷宗和尸体再一起出现在京城,明王的司马昭之心,一览无遗。假兵符,在皇帝眼里也会变成真兵符。
罚俸,他早已料到,钱嘛,身外之物。安平侯府也不是靠着银台司的俸禄活着。
但皇帝当面下旨要收回翠羽袍,这事就有些棘手。
苟仲,昔日苟家军副帅,堂堂银台司主官,安平候府小侯爷,若是在宫内被剥去翠羽袍,穿着里衣回家,势必会惊动宫内所有人。前朝,后宫各处,必然会纷纷扬扬。到时,明王有了应对之策,平王好不容易争得的先手,又要拱手让出。
皇帝还想给明王留一些余地。苟仲意识到了这一点,低头看看身上的锦袍,决不能在这里褪去!刚站起直立的膝盖又弯了下去。
冬日,酉时天便黑了,宫门落钥。
万勰帝在皇后宫中吃茶。
周皇后挑了一颗蜜桔,去了皮,又抽了筋,挑出籽。一瓣一瓣地摆在碟子上。
“皇上,用些蜜桔吧。”周皇后穿着极素雅的常服,挽着一个发髻,耳畔坠着一对不大不小的珍珠。鹅蛋脸,远山眉,不点而红的樱桃唇,整个人淡雅出尘,又透着一股子清冷。
一看到桔子,皇帝便想起晌午在静妃处吃的荔枝糕。
周皇后见万勰帝兴致不高,便从一旁捧来一瓶梅花,放在案桌上。再拿起一卷诗书,靠在软枕上,就着梅香读着诗。
万勰帝闻着透心沁脾的梅香,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觉又有些动了心思。
后宫女人无数,唯独皇后有一身书卷气,从不曲意奉承,当初也就是看在这一点,才立她为后。
但作为妻子,她实在太过寡淡,少了情趣。
“皇后,”皇帝拈起一瓣桔子放入口中,“你读的什么,不妨读给朕听听。”
周皇后便坐直了身子:“臣妾读的是欧阳修,皇上不嫌弃,臣妾便为皇上读上一阙。”
“一径入蒙密,已闻流水声。行穿翠筱尽,忽见青山横。山势抱幽谷,谷泉含石泓。旁生嘉树林,上有好鸟鸣。鸟语谷中静,树凉泉影清。露蝉已嘒嘒,风溜时泠泠。渴心不待饮,醉耳倾还醒。嘉我二三友,偶同丘壑情。环流席高荫,置酒当峥嵘。是时新雨余,日落山更明。山色已可爱,泉声难久听。安得白玉琴,写以朱丝绳。”
美人读诗。
万勰帝烦躁的情绪也平复了一些,笑道:“皇后这是想要踏青啊。”
“臣妾确实心生向往。皇上还是太子之时,臣妾随着您走了不少地方,如今读起这些诗句,便教臣妾忆起当年一同走过的山山水水。”周皇后并不矫饰,“下次春猎时,皇上带臣妾同去可好?”
万勰帝微微一笑:“朕答应你。”
天刚亮,皇帝还睡着。何吉安在门外有些踌躇。
要不要叫醒皇上呢?
天未亮,守门处的小太监来报,安平侯府的老侯爷苟洵见他一晚上未归,就连夜驱车到了宫门外,透过门缝递了求见皇上的折子。
折子到了何吉安手里,他才连忙着人去找苟仲,才发现苟仲一直在御书房内跪着,不知何时支持不住倒在地上。长跪不能如厕,他正巧倒在自己的溺物之中,假耳也掉在一旁。
昨日苟仲在御书房内跪着领了罪,皇帝没叫他起来,却也没说让他跪着。
这苟仲死心眼子,一直跪到天亮。这下倒好,他倒了,他爹来了,皇上素来对安平侯礼让几分。怎能让安平侯看到一身脏污的小侯爷?
可如何是好?何吉安宁肯是自己倒在那滩溺物里。
罢了罢了,何吉安硬着头皮在皇后宫门外叫醒皇帝,屏退左右,再隔着纱门将事情一说。
这个老匹夫又来了!万勰帝沉吟不语。
周皇后见他不悦,便轻声道:“皇上,不如让人替小侯爷更衣,再让老侯爷见他便是了。”
“这苟仲就是不满朕收了他那身翠羽袍!跪一晚上,又让他那个匹夫老爷子来逼朕!”万勰帝怒气冲冲。
周皇后一听,安抚道:“陛下莫要生气。臣妾倒觉得这是好事。”
“好事?”
“寻常官宦岂会为了一身翠羽袍赌气?因这锦袍乃是陛下亲赐,它是银台司的荣耀,更是整个安平侯府近二十年来唯一的荣耀。小侯爷这身子......整个安平侯府必然会为了这份荣耀而恪尽职守,不正是陛下需要的吗?”
万勰帝闻言,觉得所言甚是,但又说道:“皇后有所不知,昨日他顶撞朕,朕已下旨了。”
周皇后扶着皇帝坐在镜前,轻柔地用篦子为他梳头,束发。
“昨夜皇上留他在宫中说话,时至深夜,他不小心弄脏了翠羽袍,臣妾让人替他换一件衣裳便是了。那翠羽袍留在宫中,让宫中的匠人仔细浆洗。”
女人有女人的法子,以柔克刚,不无道理。
万勰帝心头一动:“有劳皇后。”
年迈的苟洵,在宫门外候到退朝也未能如愿见到皇帝。
直至晌午过了,一辆马车从宫门徐徐行驶出来。
一身金丝袍的苟仲坐在车内,哪里还有体力不支的模样。他一脸的讥讽,漫不经心地取下左侧的假耳,留在手中把玩。
这假耳,他每次进宫觐见时才戴着。皇帝每次看到自己,那糟心又忍耐的样子,实在太让人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