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阿梨醒来时,昨夜淅淅沥沥一直下到后半夜的雨已经停了。
她从床边的小匣子里摸出折叠盲杖,趿上拖鞋走到窗边,“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木窗。
窗外的空气潮湿绵软,像浸了水的蚕丝,缠绵悱恻。
是雾。
可出了房间,院子里却是没有雾的,甚至阿梨感觉到有朦胧的阳光照在了自己的头发和耳朵上。想来是她昨夜睡下的那个房间窗外临湖,所以才会雾气昭昭。
一进了院子,阿梨便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自高处向下滴坠的轻响,刚又迟疑着向前走了一步,一大颗水滴刚好砸入了她毛衣的后领口,冰冰凉凉的,激得后脊一阵战栗。
大概是屋檐上昨夜的积雨。
阿梨这么想着,一面将手绕到背后揉搓着那一小块被水浸湿的衣服,一面执着盲杖毫无目的地闲逛,然后像是无意间闯入了某个房间。
一室静谧中,忽然响起“嗒”的一声,阿梨认得这个声响,是打火机的声音。有时深夜,小保安溜进小花阿姨的房间后会吸烟,小花阿姨总是低声娇嗔着不许小保安满嘴巴烟味时亲自己。
“宗先生。”阿梨顿了顿:“宗恕,是你吗?”
宗恕撑起跪着的双膝,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三柱清香虔诚供奉在案前的香炉中,香握在指间稍久了些,一截香灰倏然落在了手背上。
他走到阿梨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搭在自己小臂上,引领着她不疾不徐地穿过长长的回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阿梨愣了愣,然后明白过来,宗恕是在回应她刚才的那句问话——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若那动静不是他,怕不是她见了鬼。
“宗先生......宗恕,你在吸烟吗?”
“不是,我在焚香。”
“焚香?你在拜菩萨?”阿梨语气中稍稍有一丝失望:“我还想着,要是你在吸烟的话,我也想尝尝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宗恕脚步滞了滞,淡淡笑道:“看来你真是饿了。”
他站在她的右手边,从声音传来的位置判断,应该个子很高。大约是因为阿梨只有右耳能听见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宗恕和她并肩站着,每每他开口说话,她从右耳到颈后,再到背脊,半边身子都是酥酥麻麻的,比刚刚那颗豆大的水珠滴进领口里还要叫人难受。
那一小块儿衣服被水弄湿了还能伸手去揉搓,可他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那种形容不出的感受,抓不到,碰不着。
阿梨搭在宗恕小臂上的那只手,手指偷偷摸了摸他的袖子。
福利院里没人穿过这种面料的衣服,大约是价值不菲。
宗恕引领着她落坐到一张圆桌边,又牵着她的手依次摸向汤匙和筷子的摆放位置,然后将一碗牛乳小圆子和一碟糕点摆放到她面前。
“尝尝看,味道喜不喜欢。”
阿梨舀起一匙甜汤,里面除了糯唧唧的小汤圆外,竟然还有香甜的枇杷果肉。所有的水果里,阿梨最爱吃枇杷,但像这样贵价的水果,即便是当季,从前在福利院时也不容易吃到的,现在这个季节竟然还能吃到枇杷,也是难得。
她又舀了一匙放入口中,指尖触到了盛甜汤的碗盏上面凸起的花纹,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只薄薄的一层胎釉,却一点都不烫手。
阿梨又从碟子里拿了一块糕点。
饼皮外是一层甜度适中的糖霜,一口咬下去,入口即化,豆沙馅里裹着零星的山楂碎,酸酸甜甜。
阿梨摸着糕点上精雕细琢的一朵芙蓉花,忍不住感叹:“要做出这么精致的糕点,一定要费不少功夫吧。”
她说完,发觉甜汤和糕点都还是热乎的,又想起他说的,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震惊到差一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这些都是你做的?”
宗恕语气中并没有一丝邀功或是卖弄的意思,只淡淡道:“你喜欢吃就好。”
阿梨忽然有些怅然若失,手指小心翼翼轻抚着糕点上那朵用酥皮镂刻出来的脆弱的花朵:“宗先生,谢谢你,不过你不用特意花时间给我做这么好看的点心,我又看不见,白白浪费了。”
“你不是摸到了吗。”他回答道:“那就不算浪费。”
阿梨怔怔抬起头,望向宗恕声音传来的方向。
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像这样花心思对待她,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必对她这么好的。毕竟寄人篱下的是她,从小到大受他恩惠才得以存活的也是她,就算他真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直接伸手攫取就可以了。
阿梨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感受,那是一种她此前从未有过的心情。
她放下汤匙,恭恭敬敬道:“宗先生,我能不能摸摸你的脸?”
他半晌没有出声,就在阿梨以为要被拒绝时,宗恕忽然牵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侧。
这是阿梨第一次摸一个男人的脸。
眉骨和鼻梁都是高高的,能摸到一点点双眼皮浅浅的褶皱,面颊紧致,皮肤的质感摸上去健康而年轻,下巴上有似乎刚刚刮过的短硬的胡茬,却并不扎手。
这应该是一张清俊英气的面孔,可惜她的眼睛看不到。
阿梨捧着他的脸,若有所思地问:“宗先生,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我长什么样?我......是好看的吗?”
她刚一说完,便感觉指下宗恕的面部肌肉微微牵动,然后听他淡淡笑道,“其实我和你一样,眼睛看不见,但我知道,你是好看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半句:“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