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程阿姨居住的保姆间外,房子里共有三间卧室,一间主卧,两间次卧,三个房间都是配备了卫生间、起居室和衣帽间的套房,只有面积大小之分。
一个眼盲的人并不需要很大的空间,因为只要在黑暗中,空间就是无限大,或是无限小的。于是阿梨选了一个最小的次卧,将主卧让给了望望,陈亮则住在另一间走廊尽头的次卧。
当晚,阿梨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从前她于梦中惊醒,迫不及待想要跟望望描述梦中所见时,望望总说她在瞎掰——老师说过,天生眼盲的人,梦里是没有颜色和画面的,只有声音。
阿梨不懂为什么连望望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因为她确确实实时常在梦中见到一个女人。
一个美丽,失落的,年轻女人。
梦中她总是黑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白净的鹅蛋脸,两弯极细的柳叶眉,一双含情目,笔直的高鼻梁下是滴水樱桃般的粉唇,脸上薄施脂粉,一袭胭脂色的绸缎晨袍下,象牙色的手臂肌肤像是被月光和雨水浸润的珍珠般充满温柔的光泽。
女人斜倚在一张贵妃竹椅上,身后小窗外雨打芭蕉,下的应当是春雨。她扬手微微掩唇,在春雨声中打了个哈欠,另一只搭在竹椅上的手正在把玩一柄玲珑精致的银白色女士左轮手.枪。
削葱似的纤细手指,粉白色的指肚有一下没一下地滑动着金属扳机,她垂眸凝视,像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阿梨想要开口,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平静地缓缓举起那把精巧的女士手.枪,放在眼前极其认真庄重地凝视打量,然后轻启朱唇,将冰冷的枪口对准自己,含入了口中......
轰隆一声闷响,阿梨猛然惊醒过来,睁大眼睛怔怔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
是外面打了雷。
雨应该下得很大,虽然房间的隔音很好,但阿梨清晰感觉到了空气中冬雨独有的,阴冷潮湿的气息。
从前梦境每每停在女人打哈欠的画面便结束了,阿梨极少像今夜睡得这么沉,与其说她是被吓醒了,倒不如说是她被雷声唤醒。
阿梨出了一身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种种迹象,让她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于是伸手摸到放在床头柜上的盲杖,整个人昏昏沉沉地下床出去找水喝,脑子里却还在想,梦里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究竟是有什么难以了却的心事,后来又扣下了扳机没有?
阿梨一路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向客厅方向走,寂静的夜,极高的顶楼,四下极静,连楼下的车声和窗外的雨声都隐匿无声,只有她手中的盲杖沙沙点地的轻响。
静谧之中,她却忽然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女人的娇吟。那声响,与她从前夜里偷松子糖时无意撞见,从小花阿姨宿舍里面传出来的,那种诡异的声音,很像很像。
阿梨被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惊得钉在原地。
她背靠墙壁慢慢蹲下去,静静听着,呼吸渐渐急促,一时间,天旋地转。
过了不知多久,房间里的声响终于停了下来,四周重归静默。
又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响起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对话声。
“亮亮哥,我老是觉得,应该把我们的事尽快告诉阿梨。咱们早一点坦白,跟她解释清楚,兴许阿梨会谅解的。”
“还是再过一段时间吧,阿梨现在刚离开福利院,身边熟悉的人一下子就只剩下了咱们两个,正是最担惊受怕无依无靠的时候。我担心要是现在跟她说了,她会承受不了。”
“可是——”
“别可是了。”
房间里再次响起少女娇柔的呻.吟声。
“亮亮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为什么每次咱们两个在一起时,你从来都不吻我......你是不喜欢我嘴唇的样子吗?”
“望望,你知道,我并不是擅长说甜言蜜语的那类人。”
“我知道,我知道的!可是......阿梨说我的嘴巴虽然和别人不一样,但她觉得就像花朵一样,很好看的。”
“呵,像花一样。这形容放在别人身上确实是好话,放你身上能一样吗?你也不动脑子好好想想。”
房间里传来望望低声的抽泣。
“亮亮哥,你放心,等再做一次手术我就能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了,医生说可以的!”
陈亮似是深深叹了口气。
“望望,我不介意,就算所有人都说你丑,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
阿梨屏住呼吸,扶着墙壁起身,将盲杖折叠起来攥在手中,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慢慢摸索着返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
其实亮亮哥先前说喜欢她,现在却又瞒着她跟望望在一起,阿梨倒并不觉得很伤心,真正令她难过的是,怎么连望望会骗她呢。
在福利院时,很多快乐的时光都是望望陪她一起度过的,望望会给她的每支盲杖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夏天和她一起在庭院的草坪上踩水,讲很多阿梨看不见的有趣的事物给她听......
但是阿梨心里也清楚,从小到大,她的流动红旗和小红花,还有那条她放在箱子最里层的唱歌比赛第一名的小项链,都是望望偷偷拿走的。
其实如果望望开口朝她要,如果她知道望望想要,她一定会主动让给望望的。只是直到今天阿梨才突然发现,自己与望望之间,不知何时起,已有了一条看不见的隔阂。
***
前一晚没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阿梨就起床了,在厨房摸索着尝试自己做早饭。
程阿姨打着哈欠刚一看到她的背影,赶紧快步走过来,将阿梨手中的蔬果刀接过去:“交给我吧,厨房里又是刀又是火的,别不小心伤着自己。”
“您不用总是担心我,别看我眼睛看不见,但我能干的事可多着呢。”阿梨笑道,手指移向薄薄的刀刃,将刀柄调转了个方向递给程阿姨,自己走到旁边的水池旁去帮忙洗菜。
“阿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昨晚没睡好吗?”
程阿姨说完,像是因着阿梨起得比自己还早,作为住家保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又接着解释道:“昨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睡得特别死,明明设了今早的闹钟,愣是多睡了一个多钟头才醒,还要你先来准备这些,真是不应该。”
阿梨洗菜的手指顿了顿,摸索着关上水龙头吗,转身问程阿姨:“望望和亮亮哥还没起床吗?”
“是呢,我出来时特意绕去瞧了瞧,他们两个的房间门都还关着呢。等做好早饭你先吃,等他们睡醒了我再给他们做。”程阿姨笑呵呵道。
当晚入夜,外面又是风雨如晦的天气。
阿梨像昨晚一样,笑着接过陈亮递来的热牛奶,在陈亮注视下面不改色咕咚咕咚喝了一多半。
“慢点喝,瞧你,跟个小花猫一样。”陈亮伸手,用指缘拭了拭她的唇角。
阿梨强忍着才没躲开:“晚饭吃的太多,喝不下了,亮亮哥,我拿回房间慢慢喝。”
“早点休息。”陈亮如往日一般,毫无破绽的温柔语调:“阿梨,晚安。”
阿梨关上房门,静静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后才走进卫生间,将剩下的半杯牛奶倒掉,然后躺在床上假装已然入睡,强撑着不让自己陷入席卷而来的困意之中。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房门响了一声,像是有人走到床边,无声地盯着她,许久后才复又离开房间,关上了门。
阿梨起身下床,去卫生间将水龙头扭开细小水流,洗了把脸提神,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然后悄声扶着墙壁,光着脚向主卧室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