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薄溪云沉默了一下。
他并没有避开白修的视线,事实上,薄溪云也已经不想再重复“学长喜欢自己”是个误会的事了。
现下,他面色间更多的反而是疑惑。
“为什么你会得出这种结论?”
白修朝四下看了一眼,并没有立刻回答。
很快,他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朝不远处一个宽敞无人的长椅走了过去。
那是个角落里的空位置,说话也更方便一些。
白修还把自己臂弯里的外套展开,铺平在了长椅上,随即才向薄溪云示意。
“来,坐。”
他见薄溪云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外套,便主动道。
“刚才衣服上沾到了一些碘酒,回去就要洗了,坐吧。”
铺上外套之后,金属材质的椅面果然没有那么凉了。
薄溪云道了声谢,矮身坐下。
他逐渐发觉,白修似乎是个很细心的人。
这一点,并不像白格磊。
不过也是,白修本来就是被柳家养大的,他可能和生母更像一些。
待两人都坐好,白修才问。
“易老师和你,你们是不是住在一起?”
薄溪云微一蹙眉。
他和学长的确是住在同一所酒店,这些天还睡在了同一个房间。
但问题是,白修理应没可能知道这些。
薄溪云从来没和旁人说过这些事,而白修每天都有白家的车接送,也不可能看到薄溪云两人一起回酒店。
见到薄溪云这种神情,白修很低地叹了口气。
他说:“易老师不像是会把领带夹摘下乱放的人。”
被这么一提醒,薄溪云也想起了易钟深的领带夹。
那是前两天的事了。
那天在冬令营上课,后桌有个同学的保温杯敞开着,在晾凉热水。
结果下课的时候,有其他同学在课桌旁经过,一不小心带倒了杯子,保温杯里的水全撒了出来,有一部分恰巧溅到了前排薄溪云的帽子上。
同学慌忙道歉,手忙脚乱地找纸擦水,很是不好意思。
只是个意外而已,薄溪云自觉穿得厚,被水弄湿的帽子也是羽绒服外套自带的兜帽,他人并没有被烫到,就说了没事。
就在薄溪云想要起身收拾一下时,一旁经过的白修却忽然伸手,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他的帽兜。
“等一下,小心。”
刚刚撒出的热水有一小洼积蓄在了薄溪云的帽领上,因为羽绒服做了防水处理,水珠并没有渗进去,
然而那些热水一不小心就很有可能倾泻流下来,烫到薄溪云的后颈。
白修让薄溪云把外套脱下,将积水抖落下来。薄溪云依言照做,还准备把外套摊开在桌面上,仔细擦一擦。
蓬松厚实的羽绒服外套一脱下来,少年纤瘦的身形顿时愈显单薄。
薄溪云里面穿的是一件毛衣,衣服还是之前易钟深帮忙选的。
柔软的羊绒妥帖地包裹着怕冷的少年,艳丽的正红色更衬得他肤色白皙似雪。
薄溪云平时鲜少会穿这种明艳的颜色,这个红色却出乎意料地适合他,格外漂亮惹眼,也很适合即将过年的气氛。
他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让人看一眼就心情愉悦的可爱。
白修的视线在薄溪云身上停留了许久,薄溪云并无所觉。
直到身侧的白修忽然伸过手来,薄溪云一回头,就见白修在他毛衣后腰的位置,摘下了一个什么小东西。
白修摊开手掌,薄溪云才看清。
那是一枚典雅精致,缀着
银亮细链的墨色领带夹。
那领夹被别在了红色毛衣的后侧,薄溪云很快反应了过来,这是易钟深的东西。
最近因为同房一起睡,薄溪云偶尔也会有衣服放在学长的房间,这应该是不知什么时候偶然勾到。
因为毛衣被外面的羽绒服,领带夹也一直没掉下来,这时才被发现。
当时白修把那枚领带夹还给了薄溪云,并没有多问,等帽子上的水痕擦干净后,他还帮人穿上了外套。
薄溪云道了声谢,白修也没说什么。
没想到,白修今天却忽然提起了那个小插曲,还道。
“那枚领带夹不太像是你的风格,应该是易老师的吧?”
“是。”
那天到底是白修帮了他,薄溪云没再否认。
“我和学长住在同一个酒店里。”
白修沉默了一下,又问。
“所以易老师真的因为皮肤问题,和你多了不少接触,是吗?”
他甚至还猜到了更进一层。
“他在让你帮他治病?”
白修虽然在询问,但他的声音并不急切,不像是在如有窥私欲般,探究着什么秘密。
反而更像是,带了一分隐藏极深的忧虑。
薄溪云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看四周,忽然问。
“你是和谁一起来的医院?”
白修顿了一下,才道。
“我现在是一个人。”
薄溪云淡淡颔首,语气了然:“白格磊先生也来了,是吗?”
白修握了握苍白修长的手指,果然没有否认。
他苦笑了一下,说:“他去联系朋友,找医生咨询我的治疗方案了,一时半刻不会回来。”
说着说着,白修的声音低下来。
“不然我不会上前来叫你的。”
白修的头也微微低了下来,像在主动认错。
“其实我之前就看到你了……一直等到白先生离开后,才过来找你。”
他看起来很想叫一声哥,似乎又怕薄溪云听了不悦,才忍住了。
薄溪云看了看他。
其实放寒假这么久以来,薄溪云和冬令营的同学基本都已经很熟悉了,而他对着之前经常找来问题的白修,自然也不可能多么陌生。
只不过因为两人的身世原因,薄溪云和对方一直没有什么太深入的来往。
但说到底,那些白家的事,也不能说是白修的问题。
两人的交谈牵扯到白格磊的话题时,白修也明显有些无措。
薄溪云正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了一个人。
他视力很好,极少会看错,这次也一样。
薄溪云抬头看过去,就见站在不远处的,果然是他许久没见过的一个人。
白宋。
白宋站得长椅区的入口处,他撞上薄溪云望过去的视线时,整个人明显僵了一下,表情也显得有些古怪。
这位薄溪云昔日的“堂兄”,此刻脸上既没有了之前的嚣张跋扈,也没了总是针对薄溪云的忿忿难平,反而相当复杂,很难用言语来描述。
因为薄溪云的视线,一旁的白修也回头,看到了来人。
白修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对薄溪云说:“哦,对了,白宋也来了。”
白修看了白宋一样,白宋立刻走了过来,他手里还提着两杯热饮,袋子上还带着奈喜茶的标志。
走到跟前,白宋就把其中一杯递给了白修。
白修却没有接。
白宋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把白修那杯热饮的袋子挂到了自己手腕上。
然后他两只手一起托住另一杯,低着头转向了薄溪云。
“请您收下。”
白宋的声音也放得很低,不再像之前的张扬尖利。
他还是用双手把热饮递了过来。
“白少买的。”
白修温和道:“这是我刚刚订的奈喜,从医院门口拿来的,可以暖一暖手。”
薄溪云看了看面前两人,白宋低着头,举着热饮的双手始终没有放下来。
最后,薄溪云还是把热饮接了过来,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他接下之后,就见白宋又把另一杯热饮递给白修,白修这才接了过来,随手放在了一边。
白宋站到了白修的另一侧,也没有坐下,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
薄溪云不由得看了白宋一眼。
他总觉得,眼前这两位给人的感觉有些古怪。
白宋站在那儿很是安静,低眉顺眼的,一改之前的风格,简直像时突然变了性子一样。
坐着的白修却根本没有回头看白宋一样,只关心地问薄溪云。
“够不够热,能暖手吗?”
薄溪云的手指动了动,掌下的塑料袋发出细微的碎响,他点头。
“可以,谢谢。”
薄溪云并没有怎么在意热饮,他反而瞥见,白宋垂在身侧的手指似乎在打颤。
薄溪云又看了一眼,他这时才发现,白宋之前那复杂僵硬,难以言明的神色。
居然是在害怕。
甚至于白宋的手,都有些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薄溪云皱了皱眉。
白修问:“怎么了?”
薄溪云朝白宋示意了一下:“他怎么了?”
白修这时才抬眸扫了身边站着的白宋一眼,替人回答。
“可能突然见到了哥,有些愧疚吧。”
他忽然问白宋。
“你和我哥道过歉了吗?”
白宋立即道:“对不起,薄少,之前都是我做得不对,不该对你无礼,我对之前的过失感到非常抱歉。”
他这么谦卑的反应,不由让薄溪云更觉得有些奇怪。
离上次冬令营闹事也没过太久,白宋的变化怎么会有这么大?
没等薄溪云说什么,白修又开口,随意摆了下手:“好了,你去楼下等吧。”
“是。”
白宋没有一点迟疑,立刻就转身离开了。
白修对薄溪云道:“他应该为他的过错道歉,但你没必要一定接受。”
这话说得完全是站在薄溪云这边。
似乎就连白修把人赶去楼下,也是为了不碍薄溪云的眼。
薄溪云看了看他,说:“白宋很怕你?”
白修笑了,说:“不是我,应该是他很怕易少。”
“之前白宋本来还想去巴结易老师,结果他的行为反而触怒了对方,好像是易老师的一些处理,把他弄得有阴影了。”
白宋的行径,之前薄溪云也都目睹过。
他最开始的确是想讨好易钟深。
或者说,连同白格磊在内,白家原本都很想巴结易少,最后却自食其果。
现在看来,好像唯独白修的态度和白家不太一样。
即使是在冬令营的这么多天,白修也没有特意去接近过易钟深。
之前白修被分到三班时,他对许欣怡也没有太过热切,还主动调回了一班。
似乎白修并不是一个会谄媚讨好的性子。
真要算起来,他唯一比较多的主动接触,反而是去找薄溪云。
还大都问的是学习类的事情。
白修道:“白宋最近很安分,不会再去打扰你了。”
他还随口提了一句。
“一中趁着假期彻查了学生会的事,开学会有处理,可能学生会还有没有都不一定了。”
之前白宋担任校会副主席时,整个学生会从上到下都很乌烟瘴气。
学生会滥用权力、随意记名、对普通学生颐指气使的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他们在老师和领导面前都很会掩饰。
这次学校因为诬陷学生的事开始了彻底调查,很快就收集了不少证据。
“白宋当初那么拼命想要当上学生会长,就是想用这个头衔和经历来丰富简历,好去申请国外的大学。”
“现在白宋背了处分,学生会也被学校点名整顿,能拿OFFER的可能性很低了。”
白修摊了摊手。
“他这样,连封像样的推荐信都没人愿意帮他写。”
薄溪云听完,才道。
“你好像对白宋有意见?”
白宋惹出的那些事基本都发生在寒假之前,那时候,白修还没有正式来一中上课。
按理说,白宋应该没有得罪过白修才对。
白修英俊清瘦的眉廓间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郁色,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
“我承认,有的时候,我会很嫉妒他。”
薄溪云不解。
“你嫉妒他什么?”
真要说,明明之前还是白宋在嫉妒白格磊儿子的身份。
白修笑了一下,神情略有酸涩。
“嫉妒他可以以亲戚的身份,和你相处了那么久。”
“要是我能和你一起长大就好了。”
白修垂眼,嗓音低涩。
“你走后,再没什么同龄的朋友愿意和总是病恹恹的我一起玩了。”
薄溪云看着他,这时才意识到。
其实,白修也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
天生的病痛让白修比同龄人的心性沉稳许多,但同时也让他失去了很多本该拥有的快乐。
白修能顺利长到现在,要比其他人辛苦太多。
许是经历了过于多的苦痛,白修和人相处时也总是相当体贴。
他还主动道:“抱歉,白家的事很难算清,你肯定也不想听,我们略过这些吧。”
并没有特意去寻求薄溪云的安慰。
白修道:“我刚刚想,易老师对别人连碰触都很厌恶,但他现在,却和你这么亲近。”
他重新把话题转回了薄溪云身上。
“或许你一直觉得,易老师没有喜欢你。”
白修顿了顿,才道。
“现在,我也觉得,可能不是喜欢的问题了。”
“我知道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对易老师可能也有些不够尊重。”
白修放低了语调,诚恳道。
“但我更担心的是你,所以还是想要问一句。”
他看向薄溪云,墨色眼眸专注地望着人。
“哥,易老师会不会是把你,当做了治病的工具?”
白修说完这句话,原本做好了被斥责或被甩下的准备。
但他却发现,听完这些话的薄溪云并没有惊讶或动怒。
少年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不舒服的神色,他还是很平静,声音也淡然。
“学长没有这么想过。”
白修皱了皱眉:“可是……”
“我明白你的想法,”薄溪云轻轻打断了他,说,“但学长真的帮了我很多。”
这点根本无需质疑。
就算是从大家都误会成了喜欢的这件事,也很清楚能看得出来。
“如果我有什么能帮到他的话,我自然也会竭尽所能。”
薄溪云说。
“哪怕是你说的治病工具——虽然学长的确没这么想过——我也觉得,能帮到他就挺好的。”
就算真的被当成什么工具人,薄溪云也并没觉得有什么。
换个说法,如果他是去给学长当家教、陪练,甚至是钟点工。
想要还清学长所给予的那些帮助,薄溪云也要还很长时间。
那他现在就算真的被当成了工具,也不过是担任了学长的按摩师而已。
又有什么问题呢。
“甚至于,”薄溪云斟酌着,说,“从个人倾向上,我还更偏好于这种能够工具化的理性方式。”
薄溪云偏好于一些可以明确衡量计算,能够直接物化的感情交换。
这样一切都可以明码标价,很好看清,更便于处理。
不会轻易脱离掌控。
可控。
这是薄溪云最擅长,也最习惯的一个词。
不过这只是薄溪云自己的态度,他并不会想去说服甚至干扰别人。
而白修听完他的个人想法,果然也皱起了眉。
“这样想不太好吧?”
白修按了按自己的指节,说。
“如果他,甚至是他的家里人,坚持把你当成真正的工具呢?”
薄溪云:“?”
他挑了下眉。
白修立即道歉:“抱歉,是我语气太唐突了,我无意冒犯你。”
他沉吟了片刻,解释说。
“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只是我觉得,易家有权有势,而易少一路顺风顺水,似乎他唯一的困扰,就是一直以来伴随他的皮肤问题。”
提到易家,白修的称呼也从“易老师”变成了“易少”。
“如果……我是说假如。”
白修低声说。
“如果易家真的得知了你对易少的作用,那他们为了易少,说不定会让你一直跟着他,随时帮易少解决病症问题。”
“那你自己的生活怎么办呢?难道你要随时待命,一辈子当他的治疗工具吗?”
而薄溪云又那么独立。
他素来时习惯于自己安排计划的性格。
薄溪云听完,皱了皱眉。
白修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很轻地笑了一下,说。
“可能是我没那么好运,能够同你做家人。”
他诚恳道。
“但我真心希望,你可以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做最耀眼的那个人。”
薄溪云张了张唇,想要说什么,却又听见白修问。
“或许说出来很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句。”
“撇开易家不提,只说易老师自己。”
白修的神色无比郑重。
他是真心希望薄溪云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哥,如果他真的喜欢你——”
“你会有拒绝的权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