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端着茶杯,静静地品着。
只不过品的并非是杯中的茶水,而是诡娘子的话。
当年的过往,诡娘子说的不算太过于细致。
但是大体的轮廓已经展现了出来。
东门庸说,他对惊龙会有着深仇大恨。
这一点……是真是假,如今苏陌倒是不好确定了。
但是,当诡娘子说,这数十年来,东门庸每隔两三年,都会送来一封信。
倒是让苏陌有些在意。
这数十年时光,东门庸自困东荒魍魉院下。
食人度日,创出了乾坤真解。
那他又如何能够每隔两三年时光,都给诡娘子送一封信?
要么是,提前早有安排。
要么……这封信或许就是惊龙会送来的。
如果是前者,倒是还好说。
最怕的却是后者。
因为一旦是后者的话,那说明,东门庸的种种算计,惊龙会早就已经知道,并且全程参与其中。
先前所思所想,就得全盘推翻。
这件事情并非是东门庸一人谋划。
算死第六惊,以及演绎如今御庭山上这一幕,皆为惊龙会自己的图谋。
可是……倘若当真如此,那苏陌就真的彻底迷茫了。
他们图什么?
为何如此自断臂膀?
惊龙会多年以来,辛辛苦苦发展壮大出了十三位惊皇。
一个个全都好似弃子一般扔了出来。
岂非莫名其妙?
又或者说……这每隔两三年,就悄然出现的送信之人,其实是御前道于西州的布置?
可倘若如此,先前百迷峰上那位老者,为东门庸传话。
又何必提醒自己,小心御前道?
还是说,当真便是这般,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让自己摸不清楚当中脉络?
繁花于眼前呈现,遮蔽视野不清,让人如坠五里雾中。
这也就是苏陌了,至今为止,仍旧能够平心静气。
换了个人,这会只怕已经将自己给绕蒙圈了。
诡娘子的话,还在继续。
‘苏天阳’找到她之后,跟她说的事情并不多。
只是告诉她,当年谋局,如今已经进入了关键时期。
需得借她身份一用。
请三奇五老中的杂字老叫花子,以及伯言居士前往御庭山。
此役之后,诸葛英雄必死。
也算是达成了诡娘子复仇的第一步。
如此一来,诡娘子自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只是御庭山上的事情,出乎了诡娘子的预料。
未央宫前一战之后,苏陌系数惊龙会他所知道的龙门惊皇,东门庸赫然就在其列。
诡娘子当时就听傻了眼。
其后寻找‘苏天阳’踪迹,又哪里能够找的到?
苏陌以诸葛千秋和诸葛玉堂为引,布置手段,引她入彀。
她并非是全然没有察觉。
毕竟,班术先生和郭兆辰未曾离开御庭山,本就是一个古怪之处。
他们既然无心江湖盟,那留在这里唯一的牵挂,除了自己之外,已经别无他人。
这也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明,苏陌可能要对付自己。
只是一来这份认知是在她发现,诸葛千秋和诸葛玉堂不在此地之后,方才清晰呈现。
先前只是一个模湖的影子。
二来……当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诡娘子忽然明白,自己真正应该寻找的帮助,并非是东门庸。
而是眼前的苏陌。
放眼当今江湖,除了苏陌之外,无人能够撼动惊龙会。
对于覆灭惊龙会这一节,已经成为了诡娘子心中的一股执念。
她舍弃一切,耐着心思,不惜青丝变白发,虚度韶华,也要做的事情,正是为了报当年的大仇。
诸葛玉堂也好,诸葛千秋也罢,他们都要死。
惊龙会自然也不能留在这世上。
所以,以诸葛千秋和诸葛玉堂交给她来处置为条件,她效命于苏陌账下,这本就是一箭双凋之策。
这一番原委,原原本本说完之后。
苏陌心头的疑问,不仅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如果诡娘子所言是真,这数十年当真就算是白过了。
而东门庸从数十年前开始布局,埋下的一道暗线,也未曾发挥出多大的效果。
仅仅只是借用了她的名头,请动了老叫花子和伯言居士而已。
这又能有什么用?
还是说,这件事情当中,更有深层目的?
是自己如今尚未揣测明白的?
六月十五就在眼前,云深不知处一谋,自己又当如何处置?
苏陌心头沉吟,耳边就听到诡娘子开口说道:
“苏盟主想知道的事情,无论是可以说的,亦或者是羞于启齿的,老身如今也全都坦诚已告。
“不知道,盟主可愿意答应在下之请?”
苏陌看了诡娘子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前辈既然如此盛意拳拳,晚辈自然不好不答应。
“只不过这两个人暂且来说,还是有些作用……实不相瞒,江湖盟成立尚且缺了‘祭旗’二字,人心终究难免涣散。
“需得一场鲜血洗礼,方才能够明确目的。
“敬龙堂这么多年来,作威作福,为非作歹,杀人害命的事情可没少做。
“正打算请这两位带路,让咱们江湖盟先且厮杀一场。
“这会若是让前辈杀了……”
“原来如此。”
诡娘子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的话,不如老身为盟主充当先锋官。
“身先士卒,冲杀敬龙堂?
“待等此战之后,盟主再将这两个人交给老身,算是论功行赏如何?”
“哦?”
苏陌看了诡娘子两眼,轻轻一笑:
“好。”
“那……属下参见盟主。”
诡娘子当即起身拜倒。
苏陌坦然受了这一礼之后,开口说道:
“那班术先生和郭前辈那边……”
“昔年之事,终究得有一个解释。如今黄土埋半截,指望也已经烟消云散,又有什么不能开诚布公的。”
诡娘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略显暗澹,轻声一叹:
“还请盟主带路吧,我可让他们二人,诚心归顺。”
“如此甚好。”
苏陌站起身来:
“前辈请。”
“属下不敢。”
诡娘子倒是能够拎得清,做人下属,态度恭敬。
也没了先前那般江湖前辈的清傲。
苏陌也不在意这些小节,两个人信步出了房间。
诡娘子脚步站定,回头一瞅,盖头轻轻晃动:
“竟然比我察觉的人还要多一些……
“南海高手,不可小觑。”
苏陌抬头瞅了一眼,就发现,萧何,石胜天,甄小小等一干人等,全都在屋顶上趴着。
如今跟苏陌面面相觑,多少都有点尴尬。
苏陌自然早就知道他们来了,当即笑了笑:
“待等回头,再给前辈引荐。”
“好。”
诡娘子很好说话,答应了一声之后,就跟苏陌去找了班术先生和郭兆辰。
这两个老头,至此仍旧还不对付。
虽然同住一个院子,可是刚到了门口,就听到了郭兆辰骂骂咧咧的声音:
“咱们在这到底是要等多久?
“一问就是暂且不可离开这院落,等着盟主吩咐。
“可若是盟主一辈子不吩咐,咱们两个就在这里等一辈子不成?”
“你先冷静一下,盟主对你我二人贸然归顺之事,必然心存隐忧。
“他聪明绝顶,不难看出你我心思何在。
“如今正是需要时间,方才能够让他相信咱们。
“为今之计,唯有等待……”
“等等等,你能等,我等不了。
“万一他现如今,就设计要抓止莹那该如何是好?.
“待等你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只怕止莹已经被他给捉住了。
“此人手段非同小可,惊龙会的人都不敢让他抓到活口。
“昨天那几个负伤的惊皇,都差点自戕。
“好在南海这帮人早有准备,这才没能死成。
“止莹若是落到了他的掌中,还不知道遭受何等非人的折磨。
“班术,你这辈子对不住止莹,如今老则老矣,怎么还是跟年轻时候一般不中用?
“昔年你独闯千机门,一战惊江湖的传言,八成是假的吧?”
“你要做什么?站住!”
“你莫要管我,我要去面见盟主,看看他到底想要给咱们安排什么差事……”
“你不要乱闯……否则的话,前功尽弃……”
两个人一边吵吵嚷嚷,大门轰然开启,头前走着的,正是郭兆辰。
听到班术先生说话,他本想反唇相讥,结果不等话音开口,就见到苏陌和诡娘子并排而立。
都在看他……
“师妹……”
郭兆辰顿时呆在了当场,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气势汹汹。
看着眼前带着盖头的诡娘子,他竟然是眼眶一红。
伸出手来想要去抓,但是几次之后,到底是抬不起来手,只是低声说道:
“欧家堡的欧老夫人,还有一干门人,都被我杀了。
“你莫要因为此人再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师兄。”
诡娘子轻轻叹了口气:
“你有心了。”
“我……我……”
郭兆辰闻听此言,连连摇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急得抓耳挠腮,良久之后,却发现,眼前之人也没了动静。
偷眼抬头一瞅,却发现,那带着盖头的女子,似乎并未看向自己。
而是微微偏过了头,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止莹是在看谁。
一时之间心头顿时生出怒火,这火气一起,胆气就壮了,上前一步拉过了诡娘子的手:
“师妹,走,我知道你不想见到这个鸟人。
“我带你离开这里。”
说话之间,就要拉着诡娘子离去。
班术先生张了张嘴,想要挽留,却又自觉无言。
只是郭兆辰走了两步,发现诡娘子并未动弹。
回头去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诡娘子始终对着班术先生的方向,不曾动弹分毫。
还想开口,就听到诡娘子轻声说道:
“你可是在恨我重手伤你?”
班术先生连连摇头:
“我岂能够?
“我只恨你打的不够……”
“那你为何不留我?”
“我……我没脸留你。”
“你,真的是个傻子。”
诡娘子长出了口气:
“如今你我都已经是古稀之年,你这辈子都被我毁了,你就不恨我吗?”
“……是我毁了你的一生。”
班术先生轻轻摇头:
“我穷尽一生思虑,都不知道该如何做法才能让你重展笑颜。
“本想着杀了诸葛千秋和诸葛玉堂,最后再杀了诸葛英雄,方才能够让你释怀过去。
“没想到,御庭山上局面千变万化……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做到。”
“这不怪你……”
诡娘子低低的说道:
“你本就是呆的……如何斗得过那些人精。
“我努力让自己聪明,却也终究不过是他人手中之刀……
“年轻的时候,你我将江湖想的太过简单。
“遭逢大变,以为可解春秋。
“结果,仍旧是懵懂无知。
“如今古稀年华,回首过往,你我这一生,岂非就好似一个笑话?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就不该离你而去。
“让你这么多年,都不得开心颜。”
她轻声开口:
“师兄,你放开我。”
郭兆辰满心不甘,最后还是长叹一声,放开了手。
就见到诡娘子举步来到了班术先生的跟前:
“你可知道,我为何常年穿这一身嫁衣?”
“……为何?”
“真呆……”
诡娘子似乎有些气闷,半晌方才轻轻开口:
“那一夜,你尚未为我揭红盖……”
这一句话,便好似是一支箭。
瞬间戳入了班术先生的心头。
一刹那酸了鼻子,红了眼眶,他伸出手来,小心翼翼的为诡娘子揭开了头上的盖头。
朦胧间,昔年那宜嗔宜喜的女子,又在眼前。
恍忽时,好似又到了那洞房花烛,剪影投窗。
再定睛,红颜老去,白发苍苍。
相顾无言,唯有一笑。
只是时,已阅尽凄凉。
苏陌到了这会,总算是看到了诡娘子的庐山真面目。
虽然如今已经是白发苍苍,但是保养得当,不显龙钟之态。
而她如今都是这般模样,可想昔年年轻的时候,又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怪不得连那东门庸,都称其好看。
也算是不枉自己强撑着看完了这一场,爷爷奶奶辈的爱情故事。
回头再看,郭兆辰顶着一张中年人的脸孔,气鼓鼓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禁哑然一笑。
最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多年未见,他们许是有很多话想说。
“前辈不如随我来?”
“不去。”
郭兆辰豁然反对。
说完之后,好似才想起来自己在跟谁说话,连忙抱拳拱手:
“盟主见谅……属下得罪了……
“我不能让他欺辱师妹,我跟师妹也多年未见,也有许多话要说,可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在这说个不停。
“我,我也去说……”
“……”
苏陌听的一阵无语。
而郭兆辰好似害怕苏陌阻拦,留下了一句:
“等一会再来寻盟主赔罪。”
然后就急匆匆的跟着那两个人也要进门。
班术先生料敌机先,进门之后,抢先关门。
郭兆辰哪里在意这个?
推了一下没推开,后退一步,脚下一点,飞纵入内。
进门就喊:
“青天白日,你拴上大门,意欲何为?”
“……关你屁事。”
班术先生这会也不再唯唯诺诺。
“好你个班术,总算是露出了爪牙,今日老夫岂能与你干休!!”
“盟主还在门外,你们两个莫要闹了。”
还是这诡娘子开口有用,一下子就压下了这两个暴躁老头。
苏陌听的连连摇头,对着暗处轻轻招手。
当即有几个南海来的弟子,无声上前,单膝跪地。
“静静守着,莫要疏忽。
“若有异动,速速来报。”
君子小人,皆不可不防。
将该嘱咐的嘱咐完了之后,苏陌这才回头,转向了自己的院落。
进门之后,就听到一阵琴声蔓延,婉转动听。
踏步入了正厅,就见到伯言居士独坐一旁抚琴。
杨小云,魏紫衣还有小司徒他们,都围绕在一处,看着两个人对弈。
对弈当中,一个是不修边幅的老叫花子。
另外一个……竟然是花十一娘。
苏陌一时迷茫,有些不明所以。
杨小云回头看他,当即对他悄悄招手,让他也过来观看。
苏陌凑头一瞅,就发现,这棋盘之上,交错纵横,正是杀的龙蛇起陆,天翻地覆。
让他不禁惊讶的看了这两个人一眼。
老叫花子乃是三奇五老之中的‘杂’,一身所学,杂门杂类,五花八门。
但不管是哪一样,都是浅尝即止,未曾深研。
因此苏陌虽然没想到,这老头棋艺竟然这般精妙,却也不算意外。
真正让苏陌意外的是,这个天天嗑瓜子,吃花生,盘着腿吹牛能吹上一整个下午的傻大姐,竟然也有这般出色的棋艺。
这算是人不可貌相吗?
苏陌抱着胳膊,倒也不急着开口,任凭这两个人在这里对弈。
伯言居士一侧抚琴,更添意境。
随着琴声急转,棋盘之上更显杀机。
最终,老叫花子棋输一着,无奈一叹,随手扔掉了手中的黑子:
“若所花家的未曾失传,三奇之位,还得再加上你一个。
“可惜了……终究是可惜了……”
“前辈承让了。”
花十一娘轻轻出了口气:
“玉蝶千章的功法虽然失传了,但是这一手棋艺,却也代代相传。
“算是家学。
“只是自从姐姐去世之后,我已经多年未曾执子了。
“今日能够与前辈手谈一局,实属荣幸,好在未曾坠了花家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