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忙碌。
这年头的春联不写什么喜庆的话,而是写一些奋斗主题的话语。
比如赶超英美,工业强国。
比如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都是些鼓励大家努力拼搏的语句。
毕桃自己住在职工宿舍,写不写都一样,而且要是姬瑜那边能把结婚申请打下来,她就随军去了,更不用折腾什么对联。
不过这事还不一定能成,所以她不能耽误调理身体,一早起来就去贺千山写的地址抓了药。
一剂方子一块三毛五,挺贵的,长期吃的话,更是不得了。
也不知道姬瑜知道她是药罐子的话会不会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还是写封信说一说吧。
三剂一共四块零五分,五分钱零头抹了,掌柜一边记账一边叹气:“这年头中医不好做啊,姑娘,下次要抓药的话你就让小贺过来吧,今天幸亏是我在,要是伙计在,估计就不卖你了,小贺就不一样了,知根知底的,放心。”
“好,谢谢大叔。”毕桃提着药回家,一路上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如今中医艰难,那姬瑜的中医是跟谁学的?
他明明说他无父无母啊,难不成是什么老中医把他养大的?
她一脑门子的问题,回家就写了封信寄过去,把自己最好奇的问题和担忧的事情一股脑儿全列出来了。
她觉得这事很有必要,毕竟她是要冒着风险去海岛随军的,还是再了解清楚一点比较好。
不过,大哥那边很快给她送来了一个坏消息:“姬瑜的结婚申请被拦下来了,具体原因不清楚,说不定是沈云沉在搞鬼。开过年你先踏踏实实上班,顺便调养身体,等他那边有进展了再说。”
“大哥,你不反对我去了?”毕桃很意外,原先大哥是不情愿她跑那么远的,一个劲的要给她说合陆军大院的小伙子。
最近态度倒是转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姬瑜偷偷找他说了好话。
总之,大哥不反对了她就开心。
周长安无奈地搓了搓她的脑袋瓜:“我家小桃的心都飞到海岛上去了,我再反对有用吗?再说了,那姬瑜据说医术精湛,特别厉害,与其找陆家人让你受气,不如就去海岛吧。只不过那边物资匮乏,交通也不方便,要是买药困难你就给哥拍电报,哥给你每次多买点一起寄过去。”
“好,那我等他的消息。”毕桃还是挺遗憾的,结婚申请居然会被拦下来,也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拦的,是她的问题吗?
她的档案上应该没有什么污点啊,真是搞不明白。
不过这些她暂时顾不上了,她折腾了毕雷一家这么久,今天也该有收获了。
于是她等大哥走了之后,便锁上门,披上军大衣戴上雷锋帽,去大杂院那边伺机而动。
毕雷最近整个人都像个行尸走肉,印堂发黑,脸色发青,嘴唇惨白,看着像是命不久矣。
不得已,柳嫚嫚只得找她前头男人帮忙:“你个没良心的,你拍拍屁股不管两个女儿死活,这些年可都是他在养这两个孩子,这点忙你都不帮,你还是个人吗?”
干瘪精瘦的男人压低了眼镜儿,视线从镜框上面飘过来,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她:“低调一点,别被人发现了,回头毁了我的名声我在这行就不好混了。”
“哎呀,放心吧,我肯定会小心的。你就叫那人穿得正式一点,说是给盛夏说媒的不就行了。”柳嫚嫚馊主意是真多。
男人叹了口气:“回去等着吧,上午十点肯定就过去了。”
上午十点,正好是毕桃在大杂院闲逛的时间。
她脸模样俊俏,小嘴儿又甜,见谁都说一声新年好,正好借着聊天的机会打发时间。
正跟李嫂子闲聊着,便看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过来了,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虽说人靠衣装,可这种气质猥琐的人,哪怕穿上再好的衣服也只是在装相。
毕桃的直觉告诉她,这人应该就是毕雷请来的江湖骗子了。
她便借口自己还得买年货,跟李嫂子告别。
她躲到后面的路上,让人参娃娃飘去自家门口看看,那人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人参娃娃只有她可以看到,不担心别人会发现,不一会便飘了回来:“在做法了,快去举报他们。”
那还等什么,毕桃赶紧去找街道办的组织,如此这般的告了状。
很快,毕雷一家被全部抓走,大年三十搞封建迷信,这可是要抓典型的,不严肃批评不行。
等这五口人和那术士被捆起来一个个往外撵的时候,却发现毕桃没事人一样,正混在人群中看他们的笑话呢。
她倒也没刻意去龇牙咧嘴的笑,她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可柳嫚嫚就是觉得她再看笑话。
还跟毕雷嚷嚷起来了:“是不是你跟那个贱蹄子透露了风声?要不然怎么会被人知道的?”
毕雷冤枉啊,他这些日子简直生不如死,哪有功夫去理这个女儿。
他看了眼毕桃,见她气色不错,心说等他出来后能不能在城里混下去全靠毕桃了,到时候央她跟她大舅求个情帮帮忙,他兴许还有机会,所以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敢得罪她。
便赶紧骂了柳嫚嫚一声:“闭嘴吧你,你骂谁不好,整天盯着小桃骂?我看你就是嘴贱,遭报应了。还好意思说我透露了风声,肯定是你这个长舌妇自己说漏了嘴。”
柳嫚嫚一听,气死了,这个狗男人,她去找江湖术士还不是为了他?
他倒好,出事了就推卸责任是吧?
气得她撞开周围的人,要跟毕雷打架。
得,这下性质更恶劣了,又加了一条对家庭成员使用暴力的罪名。
可怜柳嫚嫚,很快就被呼喝着撵去了附近的小广场上。
广场离大杂院不远,平时是个遛弯消食儿的去处,后来被用来做思想教育的场所。
北风那个吹,天上洋洋洒洒又开始下雪。
负责人站在最前面,抑扬顿挫地数落起毕家这五口人和术士的错处。
周围围观的人也都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
“活该,叫你们把小桃赶出去,还占了小桃的房间,遭报应了吧!”
“就是,哪有自己老子这么欺负闺女的,要是我男人敢这样,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哎,这位同志,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不可以使用家庭暴力。”负责人提醒了一声。
那嫂子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嘴,改口道:“要是我男人敢这样,我就送他来接受思想改造!”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纷纷议论起来,自己遇到这事会怎么处置,差点盖过了负责人的声音。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见大家都有话说,便索性把机会让出来,人人都可以上来发表见解。
说到一半,不知道是谁起哄,让毕桃这个苦主来说两句。
毕桃原本站在人群后面,尽量不让自己太显眼,可是没办法,她太高了,天生的。
只好被众人推到了最前面。
她拿着负责人手里的喇叭,清了清嗓子,准备学着柳嫚嫚的法子,卖一波惨。
于是她吸了吸鼻子,红了眼眶,道:“没事儿,只要他们能幸福,委屈我一个算什么呢。反正我在哪里都是多余的,习惯了。”
哎呀,这番话一说出来,直叫那些嫂子婶子全都心疼不已,纷纷过来安慰她。
“桃啊,咱不跟他们计较,咱也不稀罕什么爹啊娘的,回头婶子给你介绍个好男人,咱桃长得这么标致,什么好婆家找不到?”
“就是,咱小桃又高挑又白净,打着灯笼都难找哦。”
“桃儿啊,不哭了啊,回头嫂子也给你介绍个好的,谁稀罕跟这些黑心肝的做一家人。”
“就是,得亏他们把桃儿撵出去了,要不然今天这事咱桃儿也得受牵连。”
毕桃是真心实意地感谢这些嫂子婶子的维护,假哭到最后变成了真哭。
真好啊,这世道还是有善心人的。
她不能太悲观,要乐观点,积极起来,振作起来,养好身体,等姬瑜的消息。
她擦了擦眼泪:“谢谢婶子们嫂子们,小桃在这里给你们拜个早年,祝大家新年新气象,工作顺利,家庭美满,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哎呀,也祝你觅得佳婿,脱离苦海,有个自己的小家庭。”婶子们里头有个特别有文化的,还冒了一句文绉绉的话。
毕桃笑着点头,一旁的毕盛夏气得眼睛冒火。
她也哭:“胡主任,我爸妈搞这个我是不知情的,您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都押过来吧?”
“你清白?你清白你会帮着贴符纸?小姑娘家家的还会红口白牙乱咬人呢。看来还是我这思想工作没抓到位,同志们,继续啊,没发言的来说两句。”胡主任把喇叭交给了下一个人。
大家伙继续轮流指责这一家五口,轮流教训责骂这一家五口。
毕金秋原本还挺嚣张的,可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阵仗啊,一下就怂了,现在是头也不敢抬,哭也不敢出声,只得咬紧嘴唇默默地抖肩膀。
毕暖冬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但因为柳嫚嫚的强势,他被养成了懦弱的性子,也不敢说话,只管拉着金秋的手一起哭。
一看将来就是个窝囊男人。
毕桃的仇报了,气出了,便准备回去了,只是临走时,她还得留个什么纪念物,这样才好把毕雷他们这狼狈的画面记录下来。
所以她观察了一下,见金秋衣服上的扣子快掉了,便走过去拍了拍金秋:“秋,别哭了,啊,姐知道你是好孩子,要端正态度,破除四旧,做新时代的新青年,知道了吗?”
说着,她帮着金秋掸了掸衣服。
趁机薅走了那枚扣子。
金秋不信她有这么好的心,却也不敢得罪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等毕桃回到职工宿舍,便用这枚扣子把那五口子低眉顺目挨训的画面扫了出来。
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她心情一好,便多弄了几份,连自己没吃午饭和晚饭都忘了。
等她肚子咕噜噜叫起来的时候,她才收起了扣子和神笔,准备出去找点吃的。
没想到打开门,却看到顾卿音正站在门外。
似乎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敲门,神色焦虑得很。
她的身后还跟着陆麒和陆麟,陆远峰离得最远,一脸的别扭,似乎不太情愿过来。
这不奇怪,毕桃知道陆远峰不待见她,所以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虽然不高兴被这一家四口堵了门,但毕竟面前站着的是自己亲妈,她也只能平复心情,问了一声:“不是说不要你来陪我吗,这么兴师动众的干什么。”
她原想着,要是妈妈说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孤孤单单的,她就不跟她争执了,留她在这里待会儿也不是不行。
可是,她没想到她自作多情了。
顾卿音显然不是为了来陪她,犹豫了一下,把陆麒推到了她面前:“愣着干什么?叫姐姐!你这事只有你姐姐能帮你了,快去跟姐姐赔不是。“
陆麒性子倔,即便被妈妈推到了毕桃跟前,也还是咬着嘴巴不说话。
毕桃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母女在搞什么,只得冷下脸来:“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能不能痛快点,我还要去吃晚饭。”
“妈给你带了水饺。”顾卿音赶紧招呼陆远峰,把铝制饭盒提了过来,“你尝尝,是你最喜欢的粉条蒸肉馅儿的。”
“我不喜欢粉条蒸肉。”说到这个,毕桃就委屈。
她不过是前年的时候因为表嫂生孩子,有幸在大舅那边过了一次年三十,当时顾卿音去送饺子,送的就是这个。
她为了给顾卿音面子,才说自己喜欢,实际上她根本不喜欢。
她妈也从来没有问过她,她说的那些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
她妈把几乎全部的时间都给了陆麒陆麟,毕桃一年到头连几个小时的时间都分不到,又有什么机会被这个妈妈所了解呢。
毕桃伤心地推开饭盒:“到底什么事,我不喜欢弯弯绕绕。”
“我说了不要来找她,你偏不听,有什么好找的。找不到工作我就去插队,死不了人的!”陆麒也受够了,搡开顾卿音就跑了出去。
顾卿音赶紧去追。
留下陆麟和陆远峰父子俩在走廊里大眼瞪小眼。
毕桃本不想跟陆远峰啰嗦,只是这事处处透着邪门儿,她还是问了问:“陆叔叔,到底什么事,你是个爽快人,别跟我打哑谜了行吗?”
“你妈听说你可能要去海岛随军,想让你把工作给陆麒。这事你不用管,陆麒自己就不愿意,这孩子随我,她不会搞特权的,也不会跟你争工作。你好好养身体,我们走了。”陆远峰叫上儿子,“陆麟,把苹果给姐姐,咱们回家。”
陆麟冷着脸,干巴巴地说了句:“喏——”
毕桃没要:“谢谢,我哥会给我买,你拿走吧。”
“那是你哥吗?那是我哥!”被拽回来的陆麒见缝插针地扎毕桃的心。
顾卿音赶紧呵斥道:“陆麒,闭嘴!什么你的姐姐的,不都是吗?难不成你们要把大哥一劈两半儿?”
见陆麒不说话了,顾卿音才开口,问了问工作的事儿。
毕桃伤心透了,她苦笑一声,看着气喘吁吁的顾卿音:“你怎么不问问我,我这身体去海岛吃得消吗?你怎么不问问我,我跟那边的亲事板上钉钉了吗?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惦记上我的工作了?这工作是周叔叔给我找的,你要是想给你女儿要,你自己找他去好了。我算什么,我连个孤儿都比上不,孤儿也不会大年三十被亲妈带着一大家子上门欺负!”
“小桃,妈妈不是这样想的,只是你妹妹年纪小,性子又傲又倔,我怕她去插队会出事,所以来问问你。要是你不去随军,我肯定不会让妹妹跟你抢工作的。只是问问而已,你何必生这么大气呢?”顾卿音有些委屈,这年头工作不好找,要是小桃不干了,给陆麒是最好的。
她真没有别的意思啊。
可她的话却让毕桃彻底寒了心:“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是你明明偏心偏到十万八千里去了,你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偏心。大过年的,你是我妈,我不想出言不逊,就这样吧,我们以后不要来往了。”
毕桃眼里噙着泪,锁上门,连军大衣都顾不得披上,径直推开顾卿音,用漫天的风雪来浇灭内心的怒火。
走到半路,浑然不觉身后跟着几个男人。
为首的那个最是干瘪瘦小,他指了指前头的毕桃:“是她去举报的吗?”
“是她。”另一个个子高点的认出来毕桃了,他穿得相对体面一点,似乎是个政府部门工作的。
瘦小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走,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