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鸦飞鹊乱

“稍后不是还有庆功宴?你躲我这算怎么回事。”

潘岳收到下人来报,当即赶来了别苑。

入得室来,撩袍坐下。嘴上这样说着,还是命仆从尽快置了酒菜送来。

对面人正自斟自饮,闻言反眉一皱:“还早。”

潘岳知道他这是不耐烦,躲清静呢。

方才城外的场面他也是见到的,如火如荼啊!不止棘原百姓倾巢出动,还有远道赶来的乡民,就为了一睹萧大将军的风采。

若果眼神能杀人,那萧五没死于战场,应是活活被人给看杀的。

更不用说之后还要应付各路殷勤道贺的人马,衙门里的、各巨室豪族……

潘岳设想了一下,换作自己也是头大。遂不再多言,将酒樽斟满,陪他痛饮。

却也不忘揶揄一句:“庆咱们战功赫赫的萧将军!”

萧元度连眼神也未给一个。

推杯换盏间,潘岳喝得有些高了。眯瞪着一双醉眼,拿手指戳着他:“瞧着罢,烦的还在后头,听我阿母说起,近来媒者都要把刺史府门槛给踏平了。”

事实上自从豳州一战扬名后,往萧家提亲的就一直未曾中断过,只不过今年尤其得多。

也难怪,面前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凶顽躁进只懂逞凶斗狠,以致满城女郎闻之色变无人肯嫁的萧元度了。

而今的他威势赫赫,不说天下震响,也是声震北地。

前途大好是眼见着的,刺史公子、妻室空悬,提亲者自然络绎不绝。

只是此前萧五一直不肯松口,再多也白搭。

“差不多行了,”潘岳摇头,“守孝也才三年罢?这都第四年了。”

姜女若还在,两人愿意耗着就耗着。

可人世已无姜女,他一个人,总不能就这么耗一辈子。

潘岳有时想想也替他俩觉得可惜,可能怪谁呢?

当时情势所逼,两人不得不合离,和离后姜女回南地也是必然。

谁承想那么不巧,她从江州回京陵的路上偏偏碰上了长生教余党作乱!余党还不少,以至三百部曲也未能挽回危局,最终船毁人亡、无一幸存。

止除了暂留沅阳时另派船只先行送回京陵的诸媵以及些许匠人。

也合该着那些人命好,硬是逃过了一劫。

而姜女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其实船经沅阳时,若非柏夫人正在病中,姜女心存挂念打算留下小住些时日以侍疾,并因此谴走了送行的萧家府兵以及萧五派去的那一队亲随,许不会遇上此事。纵使遇上也不至全无生机。

可世上难买早知道。

天灾人祸,谁也怪不了,只能怪天意如此。

潘岳最初也不敢置信。

九月底出的事,噩耗送到棘原时已入十一月。

萧元度那时才从蕲州回来不久,正打算偷偷南下给姜女一个惊喜……

乍闻此消息他是怎般反应不得而知,大约也是不肯信的。

当天就带人离了棘原,顶风冒雪、漏夜疾驰,先去了江州沅阳。

去时姜女后事皆已办妥。因是大归之妇,又是暴亡,不入祖坟,便于京陵城郊嘉鸣园中立了一座衣冠冢——没错,姜女尸骨无存。

出事时正值深夜,官军和长生教余党于黄鹳荡一带作战,其中一股沿着河道窜逃回了漳江,正与姜女所乘船只撞上,随后官军追杀又至,双方早已杀红了眼,岂会费心神区分谁是乱党谁是寻常行客?姜女一行就这样被裹挟其中。

听闻光黄鹳荡那一带就死伤无算,死于江上的应当只多不少。

然漳江江宽水阔,常时看着一派平静,实则水流湍急、势头极猛,人死其间眨眼就被波涛奔腾呼啸着带到万里之外,哪里还寻得到?

便是没被冲走也无用。

大战之后往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尤其数万人、数十万人这样规模的战役,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让每个战死的士卒都入土为安,只能在战场附近就近处理。

所谓处理,要么暴尸荒野,要么火烧和土葬。这三者中曝尸荒野无疑是最为便捷的。

但若是近城近河之处,尸身处置不当恐会引发瘟疫,加之敌方己方混为一处……

对于黄鹳荡那些尸体,就近郡衙所采用的处理办法就是:选一处空旷地,将尸体堆集到一起,实行火烧。

所以,要么接受姜女已葬身江水,要么接受姜女已被烧成了灰烬。

萧五显然哪一种都不愿接受。

离开沅阳后赶到了黄鹳荡附近,命人全力打捞,全然不考虑已经过去那么久以及江水之流速。人数不够就佣当地的力役和渔樵之户,最初还只是在事发那一段,而后范围逐渐扩大再扩大……

力役尚能轮换,他自己却是不眠不休寸步不离地守在漳江边上,元日也是这么过去的。

直到不得不放弃……

潘岳那时自己情伤都未愈,勉力振作起来再次南下。

也没什么用,劝不住他,就只能看着他发疯。

怎么发疯的呢?那可就太多了。

先是带人围了裴守谦的府邸,迫其交人——萧五一口咬定姜女没死,是被柏夫人藏了起来。

柏夫人同样沉浸在丧女之痛中、病卧在榻,裴守谦见他一副丧魂失魄的状态,也不与他计较,大门敞开任他搜。

裴氏在沅阳的各项别业图纸也皆交予了他,凡能藏人的地方萧五都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

随后他又带人去了京陵,直奔嘉鸣园,要挖姜女的墓。

死者为大,虽是座衣冠冢,那也不容亵渎冒犯,更何况是掘墓?除非怀着不共戴天之仇,否则谁能干出这样的事!

姜氏主母骆夫人带着姜家人死守在墓前,萧五不管不顾,险些殴死人。

潘岳看不过去他这般丧心病狂的行径,试图劝阻,也吃了一拳。

还是萧元胤赶到强制将他带回了棘原。

萧五之所以肯回去,也是怀疑姜女出事跟他阿父有关。

回去后父子俩少不得一番对质。

萧琥被他生生气得呕了血,横眉拍案,让他自己去查。还说但凡查到丝毫相关,项上头颅随他取。

最后当然是什么也没查到。

希望接连破灭,连想找点恨意做为支撑都不能——裴家没有藏人,萧琥也没有暗下杀手。

是天意,天意夺走了姜女。

萧五再不愿面对,也不得不面对。姜女死了,就是死了。

他不再发疯,也不再折腾,把自己关在东城别苑,醉酒终日、颓丧消沉。

整个凤翔八年就这般鸦飞鹊乱昏天暗地地落了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