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先生错了

出了萧府,姜佛桑不肯随他上马,径直登车。

萧元度只好也上了马车。

车内气氛莫名凝滞。

除了他饮下那樽酒时姜女神色有过波动,之后便没了表情。

萧元度倒是一肚子话,只不知该从何说起。

无边的沉默持续了一路。

马车停下,姜佛桑当先下去,步伐急促。

萧元度跟着跳下车,单手拉住她臂弯:“六娘!”

姜佛桑头也不回,将他的手甩开。

才迈步又被他扯住,一只手不行就两只。

终于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她却偏着头,别开眼,不肯正眼看她。

借着别苑门口灯笼的幽光,发现她眼睫是湿的,正有两行清泪顺着面庞寂寂滑落。

眸光一缩:“六娘……”

姜佛桑此时什么也不想听,只拿双手推他,“你走。”

萧元度被她的眼泪弄得心神失守,又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再要上前,姜佛桑再推。

她推搡一下,萧元度退一步,一直退到马车旁。

“你走、你走,走啊!”

这般任性使气,完全不是她平时的模样。

语音已颤,虽然还在克制,眼泪却是成串砸落。

萧元度手足无措,软下声音:“六娘,你看我一眼。”

姜佛桑抬眸瞧去。

凤眸汪着泪,泪里浸满了苦涩、哀伤与悲恸,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萧元度心口揪痛。

想拥她入怀,想给她安慰,想告诉她不要怕。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拂开自己的手,转身跑进别苑,闭阖的大门阻绝了视线……

萧元度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前。

待要扣门,手举至半空,忽又垂下。..

静静伫立着,许久未曾一动,从远处看似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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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佛桑疾奔入室,将房门掩上,任良媪与一众女侍在外头担忧问询,死咬着唇一声不吭,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方才在厅房,她只是状似淡然,实际已汗透重衣。

其实在那之前就已经预感到什么。

见了面,萧琥不发一言。

曹管事笑称昨夜的认亲宴虽被破坏,但还是作数的。

并适时送上酒酒,“喝下这樽酒,姜娘子就要改口称义父了。”

是么?

喝下这樽酒,她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可是不喝,她还能走出这间屋室吗?

曹管事出去了,只留下她与萧琥无声的对视。

姜佛桑知道,萧琥在试探,在逼迫,逼她图穷匕见,逼她亮出最后的杀招。

她当然留有后招。

不然难道真要拿自己的命去赌一个人的恩义与良知吗?尤其是一个上位者的恩义与良知。

她当然没有那么天真,狡兔尚且三窟。

可真若亮出,真就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余生即便逃到天涯海角,萧琥也不会放过她。

最可恨赶在这个时机,南地乱成一团,提早让良烁布置在京陵的那些人手还不知能不能联络上……

姜佛桑并没有十足把握。只怕这个后招已然失效,并震慑不住萧琥。

喝,还是不喝?

酒里可能有毒,也可能没毒。

赌,还是不赌?

短短时间,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

命可是只有一条啊……

握着酒樽的手缓缓落下,忽而听到萧元度的声音。

萧琥一刹那间的神色变幻姜佛桑尽收眼底,心一横,忽而转变了主意。

酒水入腹,对上萧琥的视线,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好险。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幸而,未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只是没有想到,萧元度会随她饮下那酒。

明知酒水可能有毒,他还是毫不犹豫地……

那一刻,姜佛桑静静站着,心里掀起了一无人知晓的海啸。

她无法形容那种翻江倒海的震骇。

片刻的甜蜜,而后是无尽的苦涩。

在察觉到萧元度的动心之后,她为什么放任萧元度爱上自己?

想要他听话、想要报复他,这些都只是浅层的,或者说顺带的,也即她告诉菖蒲的“小目的”。

“小目的算是达成了。然从大的方向来看,确是无效的一步……”

大的方向,即让萧元度的爱成为她的保命符。

当然,一个不好,也可能成为催命符。

萧元度爱得不够,则无用;爱得太深,反危险;只有爱到愿与她生死与共,萧琥投鼠忌器,她则安全。

然围塔村事件让姜佛桑猛然惊醒。

她觉得自己太过想当然了,一个人怎么可能爱另一个人逾过自己的生命?

所以她才说:“若果萧元度对我的爱只是到此,那于我并无半分用处,还可能害了我……”

菖蒲一派天真,答:“那就让五公子再爱你一些!”

可是想要别人付出十分,自己就不能止付出一分,想要萧元度爱到愿与她同生共死,她就不能干站河岸……

姜佛桑不敢。

她怕徒劳无功,她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反把自己搭了进去。

她对自己没信心,对萧元度更没信心,所以及时收了手、叫了停。

可是萧元度仍旧热情如火,让她越来越难以招架,而这些在她看来都是致命的。

后来替嫁事发再加上樊琼枝的出现,撇开那些不合宜的情绪,她其实是真地松了口气,以为萧元度的爱意自此中断,就不会再给自己带来危险。

谁想到他折腾一圈,最后送走了樊琼枝、追去了江州……今晚又与她共饮“毒酒”。

姜佛桑清楚,她的命算是保住了。

高兴吗?

是高兴的。

可是为什么又那么难过呢?

强烈的痛感袭来,似一支利剑,穿透了她的肉体,又像是带刺的藤蔓,牢牢缠绕着她的脏器。

眼底泪光闪现,硬忍了回去。深吸一口气,想要压下那种刺透心扉的剧痛,试图将这股令人心碎的绝望与痛楚咽下,亦或转化为死里逃生的快意、得逞的快意。

却只能张着嘴,急促地喘息,如那搁浅在河滩上的垂死的鱼,鳞片被人一片片拔掉,露出血淋淋的皮肉,痛苦难当。

姜佛桑背抵着门,缓缓滑落。

再不能装作无动于衷。

整个人缩成一团,抽噎着,悲不自胜。

在这寂静无人时分,她想,她应当可以将理智暂且抛下,稍稍放纵那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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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君、女君?”耳边是良媪焦急地呼唤。

姜佛桑迷蒙睁眼,发现天光已然大亮。

她不在门口,也没有上榻,蜷缩在榻旁,上身侧趴于软枕上,应是倦及而眠。

抬起左手摸摸脸颊,触手一片干燥,不由松了口气。

良媪看着她微肿的眼睛,心疼不已:“萧刺史何事唤女君?是否难为女君了?这个老匹夫,欺人太甚!”

“不,”姜佛桑微微一笑,“我要谢谢他,他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良媪不解,萧琥昨晚叫女君过去是为讲课?

注意到女君还坐在地衣上,赶紧搀她起来。

姜佛桑右手压在枕下,抽出时带出一把匕首——正是菖蒲拿来给她防身的那把。

良媪吓了一跳:“这、这……”女君昨晚一直握着这东西?

姜佛桑端详着匕首,忽而没头没尾问了句:“媪,你知道世上最锋利的武器是什么吗?”

良媪指了指她手里。

姜佛桑摇头:“这把匕首削铁如泥、吹发可断,但它仍然不够锋利,有比它更锋利的——”

没错,是权力。

权力才是这世上最为锋利、最能见血封喉的武器。

先生错了,钱与权从来不是双生子,没有双生子,唯有权力主宰一切。

主宰、蝼蚁,他人的命运,自己的命运……

良媪就见女君的眼底陡然明亮起来。

那里面藏着某种渴求,过于强烈,看得人有些惊心。

“女君?”良媪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姜佛桑回神,看向她,眼神一片澄静,并没有什么异样。

良媪松了口气,许是她看错了。

就道:“一夜未睡好,上榻歇会儿罢?”

姜佛桑笑着颔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