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条鱼来(“这谁啊”蜜渍梅子...)

……

次日,隅中。

一辆以彩漆画着轮毂的华盖牛车,缓慢地停在了宣平侯府前。

先有青衣婢女跳下车,搀起翠帘,随后车上就走下来一位云鬓峨峨、修眉美目的妙龄女子。丹霞上襦,纤腰广袖,素白裙裾飘飘,不论是姿仪还是容貌该女子都出挑得叫人难以移目。

宣平侯府的刘婆子见叶初棠到了,立马笑脸相迎,向她见礼:“夫人刚刚还跟我们念叨呢,叶娘子怎么还没到,她一日不见您,就想念得紧呢。”

叶初棠也对刘婆子笑,“今晨赶早就出发了,不想路遇了一帮流民,不敢冒进,这才来迟了。”

刘婆子听闻此言,变了脸色。

叶初棠就把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轻声问:“怎么了?”

刘婆子控制不住地红了眼,难以再强颜欢笑。

“不瞒叶娘子,我那可怜的小女儿遭了苦头。昨日她乘车去城外帮我取东西,哪儿知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流民,数百人一窝蜂地拥上车争抢东西,混乱之下她很难逃脱,衣裳被撕破了。跟她订亲的男郎听说此事,昨日连夜退亲,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了。如今她一直哭着要寻死,我拦过她好几回了。这会儿我因为脱不开身,只能求别人帮忙盯着她。”

刘婆子说完就道歉自己失礼了,赶紧用袖子擦眼角的泪水。

叶初棠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还是要劝她放宽心,男人没了可以再找,怕身边人笑话,索性换个地方,谁还认识她?”

“如果能这样就太好了,可像我们这种卑贱的奴仆没钱没势,在外没有熟人可以依靠,哪里走得出去?”

刘婆子说完,忽然看向叶初棠,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就要给叶初棠跪下。

叶初棠马上拉住了她,示意有话直说即可。

“我知道叶娘子是大善人,最见不得女人因男人受罪,曾出手帮过不少小娘子脱离困苦。今日不知能不能厚脸皮求叶娘子一回,帮帮我那可怜的女儿?”

“这不难,我正打算在邻州多开一间如意坊,你若能放心她去,我自然可以安排。”

“有叶娘子安排他,我放一百个心,多谢叶娘子,救了我女儿的命了!”

刘婆子还想给叶初棠下跪谢恩,又被叶初棠拉住了。

“不必如此,女人本就该多帮助女人,不过这事儿就别跟你家夫人说了。”

刘婆子立刻点头,表示明白。

宣平候府内的桃花开得极好,比起盘舟山的桃林,这里的桃树被养得更加粗壮,花开得更大,颜色也更粉艳。

白衣伶人们在桃花树下依序而坐,奏曲歌唱。众女宾们觥筹交错,谈笑说乐。

大家吃酒寒暄够了,就各自散开玩乐,有下棋的,有投壶的,也有手托着脸颊认真听歌的。

如今吴歌在宣城贵族中十分盛行,这是一种自南边传过来的民歌曲调,歌词内容大多跟情爱有关,或婉转缠绵,或凄美动听。

周伶人用他那副独特的好嗓子唱了一首《金钗玉树》,讲的是一名苦恋邻家男郎的女子最终求而不得的故事。

王夫人本来正与叶初棠和昌平郡主说笑,在周伶人开唱这首歌时,她就不言语了,静默喝茶,只管听歌。

昌平郡主从见到叶初棠开始,几度欲言又止,她一直惦记着前日萧晏突然现身找叶初棠的事。

昨天傍晚,皇帝那边特意派人来警告她,不准她在叶初棠跟前道出他的身份。

昌平郡主心里面就更好奇了,俩人到底怎么回事?她想问又不敢问,怕自己知道得太多,死得太快。毕竟这位新帝可不像先帝那般仁厚,不仅性情暴戾,手段狠辣,行事还总是出人意料。

昌平郡主就趁着王夫人专注于听歌的时机,拉着叶初棠去别处。

她小心斟酌措辞,问她这两日过得怎么样。

叶初棠特意抬起双臂,在昌平郡主跟前转了一圈,活泼笑道:“我过得如何你看不见吗?一直很好啊。”

“你这裙子可真漂亮,看着是素白的,在阳光下似有流光在闪。”

“织了些银线进去,你若喜欢明日送一匹给你。”

“那敢情好。”昌平郡主再度斟酌措辞,“前日突然拜访你,那个什么叫顾晏的,是怎么回事?”

“少时在岭南结识的旧友。”叶初棠略过很多细节,只形容她和顾晏是偶然相遇相识。

如果她真把萧晏曾经如何落魄的经历讲给昌平郡主听,昌平郡主估计也不敢听。因为那段经历如今已然成为帝王不能说的秘辛,知道的人估计就不会活太久。

昭平郡主听得一脸风云变幻,笑容生硬而不自知:“呵呵呵……那你还真是运气好,我冷眼瞧他可不是一般人呢!”

萧晏那天看叶初棠的眼神,她可是瞧得明明白白,对叶初棠有满满的占有欲。

而她这位小姐妹的性情,她也清清楚楚,对外叶初棠装得那是仪态端方、规矩优雅,实则她最是果敢不羁,喜欢活泼自在,厌恶世俗的污浊。

叶初棠的母亲是雁城人,那地方原本来是一个小国,以女子为尊,后来归降于大晋后,习俗上依旧有所保留。

所以叶初棠在她母亲的教导下,在婚嫁、处世方面的想法与大晋国其她女子有迥然的差异。她因为看不惯绝大多数男人的风流多情,才选择了迟婚,甚至不婚。

如今她这位小可人儿,居然被那位性情叵测、阴鸷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帝王给盯上了。

昌平郡主不知道该替叶初棠高兴,还是该替她捏一把汗。不过后可能性应该大一些,她的小姐妹应该不会喜欢进宫里做皇后。

这俩人对上,那就是针尖对麦芒,结果很难预测。

“你啊,别总是跳脱性子,万事随性了。有的时候稍微收敛一点,平常遇到人多察言观色,别得罪人了不自知,给自己和家人留条后路。”

昌平郡主要顾及自己一大家人的性命,所以不能跟叶初棠明说,只能这样暗中提醒她。

叶初棠当然明白昌平郡主话里的意思,感谢她关心自己,笑着跟她道谢。

两人相携回去的时候,王夫人正在用帕子拭泪。

王夫人对她们道:“歌里所讲的故事太凄美,听得我忍不住落泪。”

“莫非是感同身受了?你心里也有一个求而不得的故事?”叶初棠突然发问。

王夫人怔愣一下,笑骂叶初棠乱开玩笑胡说。

叶初棠只笑不语。

席散后,叶初棠陪着王夫人先送走了昌平郡主。

当只剩下她们两人之后,叶初棠直接对王夫人道:“林伶人死了。”

王夫人愣了一下,惊讶地问叶初棠:“死了?怎么死了?那晚你派人突然把他从昌平郡主那里讨回去是为什么?他犯了大错,所以你要亲自处死他?我的天啊,你这胆子也太大了,不怕官府找上门?”

“答案夫人不是都清楚么,何必问。”叶初棠懒得跟她拐弯抹角。

王夫人无辜又不解:“我怎么会清楚?”

“那你至少应该清楚,林伶人的肩头有一特殊咬痕,上面还粘着我送出去的‘朝日’胭脂。”

叶初棠对上王夫人的双眼,看到了里面闪露出心虚慌张之色。

“看在我们往日做过姐妹的情份上,我希望你能把事情能跟我直接说清楚。”

王夫人先装不解的模样看叶初棠,见叶初棠还是满脸肯定的神色,她也懒得装了,眼神渐渐泛起讥讽。

“谁跟你是姐妹!你自己还不清楚吧?像你这般大龄未嫁还叫嚣着没男人配得上你的人,在其他人眼里有多异类?是,你机缘好,结交上几个能人,这就了不起了么?终究不过是没落勋贵,一个二等县伯的女儿罢了,倒在我们跟前猖狂高贵起来了,你——”

“行了,我知道你嫉妒我了,这类废话可以不用再说,讲重点。”叶初棠打断王夫人。

王夫人被噎了一下,气得不行,“你还敢在我跟前猖狂!我就不明白了,宋青之为什么要喜欢上你这种女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论容貌身段和出身我比你差哪儿了?就因为我嫁过人,守了寡?”

“哦,原来是因为他。”叶初棠翻了个白眼,十分无语,“你搞错了,他其实不喜欢我,不过他倒是很喜欢拿我当借口拒绝别人。”

“你胡说!”

“信不信随你,但林伶人的命你得赔,是你害死了他。”

王夫人语气轻蔑,“哦?什么林伶人?我可不熟。”

“你好自为之。”

跟这种人没必要再废话了。

叶初棠坐上车后,就靠着窗边往外头望。

熙春见自家女郎静坐了许久都不吭声,晓得她心情不好,就将蜜渍梅干递到她嘴边。

梅子微酸带涩,加了深山百花蜜之后,辅以少量的甘草腌渍,不仅酿出果香,还融合掉了梅子本身具有刺激性的涩酸口感,味道清新清甜。

叶初棠连吃了三颗之后,脸色稍有好转。

“天子巡狩,闲人避让!”

前头传来嘈杂声,叶初棠挑起帘子往外看,见路前不远的地方正有三队侍卫在最前方清道,之后还有式道侯开道,跟着就是司马车驾以及步兵。

果然是皇帝出巡的仪仗。

“快把车拐进小路去。”叶初棠话音刚落,就有兵卒来到车前,询问车内人身份。

车夫就如实告知。

“车快让了,人都规矩跪在路旁迎驾。”

此时已然有兵卒在路边列队,看管着众百姓。

叶初棠自然不能躲在马车里不见人,只好下了车,依言在路边跪地等候。

“救命啊!救救我!我不想被卖去妓院,求求你们救救我!”一名容貌俏丽的女孩突然从路边冲了出来,哀求路边的兵卒。

兵卒一脚踹倒了女孩,斥其喧哗。随即就有三名男子跑来道歉,强行抓住了女孩,顺手就给了那女孩三巴掌。

叶初棠瞥见那女孩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头顶冒着淡淡的金光。

“你们几个别留在这,快滚!谁再敢喧哗,斩!”

皇帝乘坐的辇毂马上就驶来了,兵卒怕这女孩的哭声惊扰了皇帝,连累他们一众都得送死,亮起腰间的挎刀警告。

女孩哭得泪水连连,还想求救,三名男子一个直接用手狠狠捂住了女孩的嘴,另一个把她扛在肩头,作势就要跑远。

这一跑,事后肯定难再找到他们。

叶初棠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了。

“那是我婢女,你们为何要抢走她?”叶初棠喊住那三名男子。

兵卒们听到吵声,立刻跑来,欲举刀教训他们。

“我家女郎是二等县伯之女,使不得!”熙春吓得不行,忙出声阻止。

“怎么回事?陛下的车辇马上到了,怎么还吵?忤逆者怎么处置用我多言么!”李麟骑马过来,呵斥兵卒无能。

兵卒立刻挥刀向叶初棠等喧哗犯上者。

“住手!”

李麟眼睛发直地看向叶初棠。

他揉了揉眼睛,又确认一遍叶初棠的脸之后,立刻跳下马,向叶初棠行大礼。

“恩公,没想到在这遇见你了。”

已经做好要喊萧晏大名的叶初棠,迷茫地打量眼前这人,然后微微偏头,低声问身边的熙春:“这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