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里,兽烟袅袅。
下人都被正兴帝清退了,就连余得水都没有留。
殿外静悄悄的,风吹落叶拂过地面,那轻微的响动也一清二楚。
正兴帝看着平静的明心,他那张面孔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慈悲,然而目光却清冷如月,仿佛生来就不是会入凡尘的人物。
“坐吧。”
正兴帝说着,在茶桌上洗杯,然后泡茶。
明心穿着浅云色的僧袍,大袖的下的手抚摸着念珠,随后一言不发地跟着坐下。
正兴帝给他泡了茶,他便道声谢,仿佛无话可说一样。
正兴帝便忍不住道:“你以为治好了周陵的腿,就是对他的补偿吗?”
“明心,其实如果你早知道真相,就不应该替他治腿的。”
那样,或许周陵的执念还能少一些,这一生也能在安稳中度过。
可明心却不觉得,他淡淡道:“皇上,我治好周陵的腿,只是想让他快些离开京城。不过人就是这样,得到一样最想要的,便会肖想下一样。”
“周陵会有今天,是他自己执迷不悟,否则白时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何谈让他想起所有真相呢?”
正兴帝听后,冷嗤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明心也不慌,淡然一笑,继续说道:“我都知道,知道的比你们任何人都多。”
“什么意思?”正兴帝突然有些不安。
明心垂下眼眸,像是陷入了回忆,等他再次抬起头时,便缓缓道:“我和她相遇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你在龙渊沼泽,不知道怎么救你出来,更加不知道周陵会一直终身不娶。”
“她带我去见陆云鸿,在陆家的每一个角落,一共去了一千八百八十一次。”
“当然,她也会带我去看周陵,却只去了三百三十二次。”
“我知道你怨恨我,为什么明知道陆云鸿会出阴招却不阻止?”
“但是现在我把答案告诉你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正兴帝愣住,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
他的唇瓣嗫嚅着,好几次想开口,却发现喉咙里干涩得厉害,自己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说。
直到明心看出了他的为难,继续说道:“刚刚是说阿秀,现在我们说一说陆云鸿。”
“当你们所有人都认命了、你选择自戕、阿秀选择报复、周陵选择做帝王幕……可陆云鸿选择正朝纲,除奸佞,扶幼帝。他在朝四十年,大燕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冤假错案,更加没有佞臣胆敢谋朝篡位。他守了大燕四十年,临死孑然一身,想的却是若有来生,阿秀定会生在太平盛世,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承认,我是偏向陆云鸿,那是因为他值得。”
正兴帝闻言,心里不知何时没了怨气,只有满心的敬佩和叹息。..
上一世,他的确是太不像话了。
若不是阿秀,他觉得沉在龙渊沼泽那样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好,魑魅魍魉,大家都不一样吗?
是阿秀给他带来了那么点星光,让他有了重振新生的勇气。
但他似乎忘记了,谁才是那个给阿秀带去星光的人。
正兴帝默默饮下早已凉透的茶,对着明心说道:“那现在阿秀都知道了,你还会怎么帮陆云鸿?”
明心笑了笑道:“你们为什么总是担心,夫妻中有一个知道了所谓的真相,就一定会互相抵触生怨呢?”
“我不会去帮陆云鸿,你们看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他其实也遭到反噬了。”
正兴帝震惊道:“难不成是因为他的记忆?”
明心摇了摇头,一副饶有趣味地道:“不止呢,不过都不重要了。”
“阿秀宁愿死也不会给别人陷害挚爱的机会,又怎么会真的忍心去责怪陆云鸿?”
“我现在只是担心,当一切尘埃落定,阿秀真正讨厌的人,会是我。”
正兴帝愕然,这是什么话?
他不敢置信地朝明心看去,却见明心叹道:“因为我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切,但是我没有。”
“在她的心里,可不管我是不是为了成全她的夙愿,因为给了周陵承诺,她势必要兑现的。”
正兴帝险些要跳起来,惊恐万状道:“阿秀的记忆,阿秀的记忆是不是你抹去的??”
明心微微一笑,也没有要辩驳,只是道:“你可以这样理解。”
正兴帝险些就炸了,身体一阵子一阵地颤抖着,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辞,什么语气,甚至于什么表情指责明心。
因为明心他是出家人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干涉阿秀的姻缘?
更何况……阿秀曾经那么信任他?几乎把他当成亲兄长!
正兴帝捏了捏拳,随即死死地按住胸口道:“你走,你快走!”
“我不想看见你!我……”
正兴帝实难开口,心脏都快憋炸了,只能愤懑又无情地驱赶着明心。
他是世外高人,缥缈无踪,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但他所到之处,都带来了神迹。明明是该被世人所敬仰的,可他的做法,亦正亦邪,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看到正兴帝如此痛苦的样子,明心淡淡道:“你们的目光一直在阿秀的身上,如果你们肯跟着阿秀的目光看一看陆云鸿,或许你们就不会这样纠结了。”
“阿弥陀佛,施主若是觉得这世间的日子难熬,再死一次也是可以的。”
明心说完,含笑离开。
那神态淡然的模样,好像在说,你再死一次的话,我也能度化你的。
正兴帝彻底愣住,连胸口都忘记了疼。
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懵了。连自己上一世是怎么死都想不起来?
可随即他猛然惊醒,他为什么要想到死?
明心这个死秃驴,他怎么不去死??
正兴帝拍着胸口,突然感觉不怎么痛了,话说能够重活一世,他还是很惜命的!
……
王秀他们回京的时候,下榻了通州的驿站。
这里曾是周陵住二十几年的地方,原本大家避之不谈的人物,似乎都能从眼中呼之欲出了。
晚上,陆云鸿洗漱完,穿着白色的寝衣在房间里踱步。
他开始担心,要是明天媳妇想留下来怎么办?
亦或者,他明知道媳妇想留下来,却选择默不作声会不会挨打?
就在他紧张不已的时候,王秀洗漱出来了。
刚出来陆云鸿就迫不及待地拿了帕子迎上去,一边给她擦拭着头发,一边问道:“媳妇啊,要不我们明天留下,四处逛逛?”
王秀狐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献殷勤,更加不清楚他为什么想留下?
于是她接过帕子,推开陆云鸿道:“都到皇城底下了,为什么要留下?”
陆云鸿只好暗示道:“通州啊,通州的商业多发达啊,好多东西京城都买不到的。我们在通州多逛逛,不是还能给云珠多准备些嫁妆吗?”
王秀望着陆云鸿,心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她总感觉心里别扭。
她当即拒绝道:“爹娘他们都还在京城等着我们团聚呢,包括云珠。我们却在通州逛街买东西,这不太合适吧?”
“再说了,四哥、裴善,还有你,都不想当值了吗?”
“今晚早点休息,明天照常赶路。”
陆云鸿看着媳妇走到床边去,那背影看起来可不太痛快?
莫非是以为他在试探?
天知道,他真的没有,他就是想让媳妇高兴一下呢。
陆云鸿又走上去,轻轻靠在她的肩头问道:“真的不想留下?”
王秀摇头:“不想。”
陆云鸿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道:“我可是给了你机会的,你不想就算了,将来可不许说我小心眼。”
“说起来,我也很少来通州,连周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陆云鸿提起周家,王秀才明白过来,刚刚他说那么多废话是为什么?
她心里觉得好笑,可一想到陆云鸿能够听见她的心声,便觉得好无语。
老公为什么要有这个技能,让她一点秘密都没有?
她连江凌离开都没有留,怎么会去他住过的地方伤怀?
话说,她脑子又没有病?
王秀瞪了陆云鸿一眼,头发也不擦了,直接把帕子都扔了。
陆云鸿则在确定她没有想江凌以后,高兴地捡起帕子,挂在了盆架上。
随即他穿上外衣,拿了披风递给阿秀,说道:“那我们出去走一走,我刚刚吃多了,想散散步可以吗?”
王秀见他拿着披风兴冲冲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是舒心的笑意,面上虽然不爽,心却像是化开了一点蜜,甜甜的。
“我不去。”
她故作生气地转过身。
然而却在陆云鸿给她穿上披风时,自动抬高了手。
这该死的手啊,一定不是她的。
她忍不住想,却听见陆云鸿低沉的笑声,十分悦耳。
然后她回头,捶了陆云鸿一下,却还是妥协地被他拉出了屋子,散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