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书迟死后第七年,风雪如故,山河也如故。
自打第六年那次后,李嬷嬷的身体每况愈下。
尽管她也开始厌恶冬季,厌恶纷飞而来的雪花,和寒冷中一切令人清醒的无措,但她依然无法阻止自己在冬日的风饕雪虐中与一切告别。
兴许是权书迟被这些送走,在第七年的初雪来临时,阮湘禾就显得格外敏感。一直到今日,才惶恐的攥住李嬷嬷的手。
用力而又希冀的模样,就像在透过李嬷嬷留住另外一个人。
而李嬷嬷只是看了看阮湘禾就眼眶一热,先皇后一生颇为算计,满是权衡利弊,她为了两个儿子可以说机关算尽。可这样厉害的人物,李嬷嬷陪伴了她从闺阁到成为皇后,再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她变成灵位上的几个字。
然后,她又看着阮湘禾出阁同权书迟互相折磨,最后送走权书迟。
人的一生短暂至极。
然而对于李嬷嬷来说,她的生命在不断挥手告别。
告别了先皇后,又告别了权书迟,在最后遗憾自己总是被留下的那个,孤单的看完全程,又愧疚在上一次的遗憾中做了刽子手,然后从鲜血淋漓到麻木不仁。
“殿下…”她说。
外面白茫茫一片。
狂风怒雪,丰年不减。
阮湘禾轻轻应了一声:“…嗯。”
耳边风雪拍窗,木炭淬火噼啪作响,李嬷嬷恍惚开口,“上天也像殿下一样不记得驸马了,对吗?”
风雪带着摧毁的冷漠步步紧逼,分明说好了上一次要为救一个人竭尽全力。
然而它还是在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后恢复如故。
它忘记了曾经的那个人,也似乎在诉说自己曾经坚持的那几年的荒唐。
最终它选择忘却。
然而阮湘禾却沉默下去,他们因为权书迟而生疏,又因为权书迟而短暂交流。
质问过自己后,李嬷嬷甚至都不愿意再同自己说一句话,一年里这个照顾了他这么多年的人竟舍得与他置气到水米不进。
而燕杳杳对于李嬷嬷来说也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的不接触。“我没有,我永远记得驸马。”他说,“我只是怕驸马继续错下去…我怕她不入轮回—”
他怕权书迟连轮回都做不到,毕竟权书迟做了多少恶事。
所以他怕到明明知道权书迟生前介意杳杳,仍旧对燕杳杳纵容万分。
只因他们亏欠着燕杳杳。
阮湘禾想,他只能当她的未亡人,在尘世中为她补偿积福,只希望自己做的,可以让地狱里的权书迟逃过判官的朱砂笔。
可他也在这时候想,他们一同做对恶人夫妻未尝不可。
只怪自己明白得太晚,生生错过了那么多年。也许早一点,再早一点,他会同她一起作恶,会同她一起坠入地狱。
一起被审判的天雷震碎,也好过现在的生死两相茫。
阮湘禾想还过也许权书迟是天生的恶,她满手血腥,背负条条血债,同时也打破摧毁了多少像燕杳杳这样人的人生。
可是他喜欢上了这样的权书迟,甚至爱她。
“…不入轮回。”李嬷嬷说下去,已至弥留的老人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睛布满水雾。
不住的泪水攀爬着脸上蜿蜒的皱纹,消弭在枕头边。
如同夜幕带走夏季的流星,在天边吹熄了烟花的绚烂。
她被这消弭的烟火震动得发抖,也被尾音落下的自以为是而想笑得吐血。
她盯着阮湘禾,“你和陛下亲手杀死了驸马!我又逼迫驸马死也要为你遮掩身份!结果你却同燕杳杳这个当初弃你于不顾,却在皇后死后威胁暴露你身份,谋取富贵的女人琴瑟和鸣!怕驸马不入轮回?好一个不入轮回,这么多年,我才终于肯承认你眼盲心瞎,狂妄无能!你是怕驸马不入轮回吗?你分明是在怕驸马有来生,入轮回,撕破你的咽喉,咬碎你的骨头!”
“即便奴婢日夜祈祷,可在灰烬将权书迟三个字也吞没后,无论是梦里,还是幻境,驸马都不愿再来相见。”李嬷嬷反手握紧阮湘禾的手,“是不愿来,还是不能来。是不是真的连魂魄都没有了,一向心软的驸马才会如此狠心…殿下,您如愿了,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了…”
垂死的人,力气或大或小,阮湘禾感受到的就是钻心的疼。
李嬷嬷像是权书迟驱使的恶鬼,披头散发,满目怒火。
她借着力道支撑身体半坐起,死死盯着阮湘禾,却在风雪破窗时推开他:“雪来了,驸马来见我了!驸马来了…驸马来了…”
她边呼喊,边在床榻上向前,可因为专注疯癫,直直摔下床榻。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被风雪吹进屋内卷走的最后话语仍旧是——
“驸马来了…”
只留下阮湘禾楞在原地,被噼啪溅起的木炭火花惊得浑身发软。
第七年冬,长公主夜扣宫门,于皑皑白雪中等直日出,直到在宫门口昏厥,才得到皇帝的一碗汤药。
褐色的汤药从食盒中拿出,热气朦胧着阮湘禾苍白的脸庞。
当他伸出手,僵硬的手指碰触到瓷碗,一时间温热的温度竟然难以传递到皮肤。
他才发现,自己的指甲紫色淡淡。才想起多少个冬日,权书迟的指甲都带着这样的颜色,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要有多冷,才会这般。
他才明白,她真的很怕冷。
瓷碗中的药,带着某种引.诱,在蛊惑着阮湘禾喝掉。
可凑近,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个味道,是日日送进权书迟寝屋的补品。先是皇帝送过,然后是自己曾连续三年亲手递到她手里。
这是对于权书迟身体自己少有的良善。
他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头脑发昏,说了不少混账话的时候,唯一坚守着自己是下不了手杀人的。
他无比庆幸,庆幸着自己给他的驸马也曾留下过温情的回忆,他们也曾有过他对于她关怀的柔情。
似乎在这熟悉的味道里找到了权书迟的痕迹,阮湘禾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了温度。
隔着瓷碗,记忆直直烫进他的心底。纵然味道极苦,可他还是在万般珍视的心情下喝完。
然后,听到沉稳而又有节奏的脚步声。
他转身看去,玄衣龙纹,与他生得相似的皇帝,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皇帝说,“李嬷嬷昨日去的吗?她最近有好好吃药吗?”
皇帝从容而又带着几分雀跃,像是少年时做的恶作剧得逞。
怎么会…
阮湘禾瞪大眼睛,骤缩的瞳孔映着皇帝的脸庞。
相似的容貌渐渐让他觉得颇为陌生,却不断有声音刺痛他的脑袋。
——“好突然啊,驸马最近有好好吃药吗?”
不敢回想的那日,在记忆深处的所有细节。
早早等待着的皇帝,背后是滔天火蛇,却带着笑说出询问天气一般自然的话语。
——“哭什么哭,分明是我们一起杀掉她的,你现在哭可真对不起我们的心狠手辣。”
——“灰烬,是最好的手段,毕竟没有人能从灰烬中爬出来复仇。”
燃烧尽灵位那天,皇帝也是如此。
包括事不关己的阮骁冀,
——“你们杀了权书迟,却在我这里找池舒。阮湘禾,灰烬,什么都留不下。”
也包括满怀对权书迟愧疚而死的李嬷嬷,
——“你和陛下亲手杀了驸马!”
“你……”阮湘禾从嗓子中发出足够嘶哑的声音,“你……”
皇帝挑眉,先是露出担忧的神色,紧接着颇为苦恼的说:“皇姐怎么了?难道你一无所知吗,还是你不欣喜呢?是又要哭了吗?真稀奇,你居然也会哭。难道朕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朕不想看到你演戏吗!”
“为了谁?权书迟?可,一切都是我们一起动的手。难道她不是你心心念念要摆脱的累赘,阻碍你幸福的绊脚石?所以你是同意了的,参与了的,甚至亲自下了手的。
皇姐,利用她隐藏身份,利用她扫清障碍,最后用灰烬带走尸骨彻底让人不去怀疑你的身份。一切得偿所愿的都是你,你又何必现在惺惺作态起来。”
皇帝踱步来到阮湘禾的身前,贴近的姿态,眼睛都充满笑意。
像是摆动皮影正兴起,像是拉扯傀儡线正开怀。
他说:“没有任何代价的得到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为你卖命,任你打骂,替你厮杀,你不觉得窃喜吗?朕要是你,做梦都能笑醒。真不明白你现在装得是什么。”
“让朕想想…”阮湘文绕着阮湘禾看了看,“是突然的良心发现?还是想装装好人?不对,是为了给你的恶毒找个搪塞的理由,是在给你的后知后觉圆上缺口!可你也太疏忽了,同红颜知己作乐在府上,演这出为了死去狗的疯狂,谁会信!”
皇帝拍了拍阮湘禾的肩膀,黑水沉潭的眸子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在警告阮湘禾,“虽然不知道你那为了眼前利益不断攀附的红颜知己有多好,但你惦记了那么多年,宁可废掉忠心耿耿的狗也要得到。你也算得偿所愿了,所以,皇姐…知足才能常乐,老老实实不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嗯…可以看看文案末尾的读前。
然后错字,以及修改下一章更新前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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