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云霄宗,仙居峰。
庞代寿收起身份令牌,在执勤弟子恭敬的目光中穿过牌坊,大袖一甩,朝着山峰深处飞去。
他着实没有想到,杨珍会住在这里。
宗门的内门弟子,绝大多数会拜在某个金丹长老门下。平时若是返宗,大多也会在师尊所在的仙峰住下,以示尊顺。
仙居峰却与哪位真人也没关系,而是开放给外宾或者重要访客的居所,偶尔才有像杨珍这样的内门弟子借宿几日。
这小子难道没有师承?
一个受掌门钦点,还能从太上那里得到令牌的弟子,居然不属于宗门任何势力?
简直是匪夷所思。
庞代寿心中嘀咕,脚下速度却不慢,不多时来到一处灵气浓郁的山谷。
远远望见两人在洞府门口等候。一人面如冠玉,目光平静,正是杨珍,另一人是名年轻女子。
庞代寿遥遥抱了抱拳,大笑道:“有劳杨大人亲自出迎,庞某实不敢当。”
杨珍嘴角含笑,拱拱手客气一番后,三人随即往院中走去。
坐定之后,那女子端上灵茶:“庞大人,请用茶。”
庞代寿谢过,瞥了一眼女子,问道:“柳姑娘身上的魔气,可否驱除干净?”
“多谢大人关心,”柳柔慢声细语:“公子已为我祛除殆尽,不曾留下后患。”
“如此甚好。”庞代寿脸上现出欣慰之色,端起茶抿了一口,不由赞叹:“芬芳甘冽,清香怡人,好茶!”
几句寒暄后,杨珍开门见山:“庞大人此来,可是有殷南星的下落了?”
“正是,”谈及正事,庞代寿脸色一肃,道:“老夫今日过来,便是要将此事告知杨师弟。”
“据镇守翰州的蓝真人通报,昨晚戌时,有魔物闯入黑魔岭,杀死数名巡逻弟子后,冲进魔云裂缝逃走了。根据幸存的弟子描述,那魔物的相貌、修为,以及身法,皆与三日前魔化的殷南星极为相似,应是此獠无疑。”
“竟让这厮跑了!”听到这里,杨珍神情激愤,叹息道:“此獠不除,终究会是个祸患。”
……
原来那日,当杨珍发现接住的女子是柳柔后,已耽搁了时机,让殷南星激发掉一张传送符,逃之夭夭。
事后他们通知宗门,很快镇国殿窦殿主,执法院冯院长以及镇守越州的匡文质三位金丹先后赶到,搜索了方圆数百里区域,终究一无所获。
当夜,几位金丹联手,将殷吕巷闭关的洞府打开,果然在那里见到了他的遗骸。此外服侍他的数名族中子弟,也全部遇难,无一幸免。
不过杨珍根据衣衣的指点,却是在那洞府中发现一间藏匿的密室。随后宗门封禁此地,据说是翻出了不少于殷家不利的材料,不过那时他心急柳柔的安危,无心继续呆在那里,提前告退了。
念及此处,杨珍好奇道:“在下听说,殷家紫府以上长老都被拘禁了,可是查出了什么东西?”
“没错,很多的好东西,”庞代寿嘴角闪过一丝冷笑:“那密室所藏之物,实在是让人大开眼界。不仅有这几百年各地屡屡报失的宝物,还寻到了一份名单,证实吕巷真人,原来竟是散盟会的后台!”
“殷吕巷以散盟会为手中爪牙,同时借助自己镇国殿殿主的身份,暗中指使、庇护各地散修,干了不少杀人越货,或是坑蒙拐骗的案子,害了许多修士性命,抢劫了无数珍稀之物,都收藏在那密室,嘿嘿……”
“这些积累的赃物,粗略估算成灵石,不下亿万之数!”
“如今宗门正在按照那份名单,追踪散盟会各地高层,缉拿归案!”
“殷家身为贼窝,这些长老不管是否知情或者是否参与,须经执法院逐个过堂,取证问罪!”
“殷家完了,”庞代寿最后叹道:“吕巷真人陨落,殷家最有天赋的后辈魔化,再加上散盟会的案子,这个矗立越州几千年的大家族,彻底完了!”
……
杨珍默然。
对于殷家他没有什么好感,因为殷吕巷和殷南星的缘故,甚至还颇为憎恶。不过一个传承数千年的家族,骤然间落到这种境地,其中许多教训,不能不让后来者警醒。
见屋内气氛有些沉闷,庞代寿轻咳一声,道:“老夫此来,还有一事欲告知师弟。”
“嗯,请讲。”
“关于令尊蒙冤一案的前因后果,已大致查明。”
“哦?”杨珍精神一振:“庞大人请讲。”
庞代寿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主考官笔记的副本,他翻到其中一页,用力指了指:
“先皇上一任皇后杨氏,乃是你们云州涫阳郡人氏,与令尊梦吉先生,同出一族。二人若是论起亲缘辈分,实是未出五服的堂姐堂弟。”
“因为这个缘故,令尊赴京城赶考之时,曾经前往皇宫求见当时已被废黜的杨皇后,双方短暂见面。”
“离别之后,不知是杨皇后的嘱托,还是令尊心怀不平,总而之在赴考的举子中曾多次宣言,将来必会为杨皇后申诉冤情,还她堂堂正正的皇后名分。”
“这话不久传到刘皇后耳中,引起了她的忌惮,于是有了主考官安排人泄题给令尊,然后诬陷他舞弊,将其下狱论死。”
“后来令慈来到京城,通过祝家的一些关系,找到宗门管事之人,将令尊从狱中救出。不过却被人暗中下了手段,故而回到家乡没有多久,令尊便猝然仙逝。”
说到这里,庞代寿脸上露出几分悲戚,声音缓慢而低沉。
“那个暗下手段之人,可曾查出?”杨珍面沉似水,眼眸中闪过一道寒光。
“查出来了,”庞代寿有备而来,答道:“那家伙姓谢,正是命案发生当晚,淫乱皇宫的那名弟子。此人已被老夫擒住,如何处置,杨师弟乃是苦主,有何诉求皆可提出。”
杨珍冷笑,毫不掩饰心中的杀意:“有道是杀人者偿命。否则,纵然执法院不杀此子,杨某也绝不会放过!”
庞代寿心中一凛。
一般来说,修士杀死凡人,尤其还是这种受人指使的暗杀,很少会以命抵命。更何况那姓谢的还是一名内门弟子,上头也不是没有人罩着。
这杨珍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依旧放言取此人性命,显然是有这个自信。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敢有如此把握?
庞代寿心中疑惑,回答却丝毫不慢,拱手道:“老夫晓得了,一定不会让杨师弟为难。”
杨珍起身还礼,从怀中取出一个储物袋,谢道:“有劳庞大人了,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这怎么可以?”庞代寿连忙推辞:“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庞大人,”杨珍正色道:“家父这桩案子,一直是在下心中一大心病。庞大人查明真相,助我消除胸中一大块垒,对于在下将来的大道前途,可谓是助益良多。这点薄礼,实在不足以表明我心中的感激,还望大人不要嫌弃,将之收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再要推辞便是有些不给面子了。庞代寿本就存心要与杨珍交好,于是客气了几句,欣然笑纳。
心中却也不以为意,想来如此年轻的紫府上人,没有数百年的底蕴和家族作为后盾,应当也送不出什么贵重之物吧。
不过收了这份礼,那个姓谢的,却是得想个罪名弄死了。
……
宾主再次坐下,气氛比方才亲睦许多,仿佛已是多年的至交。
“杨师弟,”庞代寿捻了捻短须,笑道:“皇宫命案凶手虽未擒获,案子却可告一段落。老哥身为经办之人,关于此案却还有几处不明,不知老弟可否为我解惑?否则,这案卷不好写啊,哈哈!”
杨珍报之以微笑:“师兄但问无妨,小弟一定知无不言。”
“善!”庞代寿竖起拇指:“老弟爽快,老哥可就不客气了。第一桩事,便是这凶犯作案的动机,老弟可否指点一二?”
当日殷南星在书屋杀死帝后二人,那些曾经说过的话,那些埋藏心中的隐秘,可以说除了他本人以及死者,再无一人亲耳听过。
然而谁能想到,这世上竟有小仙草这样的存在,丝毫不差地还原了当夜发生的一切!
“杨皇后其实是殷南星真正的生母。”杨珍一语道破。
接着他便将殷南星出生时显露单灵根的异象,皇帝上报镇国殿,殷吕巷派亲信将其掳走等经过叙述了一遍。
“这殷吕巷好大的胆子,”庞代寿瞠目结舌:“竟敢违抗宗门禁令,私藏皇室之子!”
“这人一向胆大妄为,否则也不会暗中扶持散盟会这样的组织,”杨珍冷笑道:“殷家这几百年曾经出过一个单灵根,却不幸半道夭折。殷吕巷为了家族世代传承,干出这种事情,不足为奇。”
“殷家不缺功法和奇珍灵丹,殷南星只需按部就班,好生修炼,迟早能进阶金丹,为何会堕入魔道?”庞代寿诧异道。
“这个……”杨珍苦笑一声:“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此子的心魔,还是因我而起。”
接着他将自己和殷南星的恩怨和盘托出,最后道:
“殷吕巷为了帮他镇压心魔,曾借用了一套上古传承的阵法。那阵法能开启慧根,看见幼年之事,殷南星便是在那时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立下了要寻到生母的誓愿。”
“只不过待他找到时,杨皇后已溘然长逝,他心愿不能达成,受那阵法反噬,因而入魔。”
说到这里,杨珍指了指身边的柳柔:“殷南星掳走柳姑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哦?”庞代寿大感惊异:“竟会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杨珍解释道:“殷南星入魔之后,需要不断吸取修士精气血肉以为己用,否则魔力增长便会停止,甚至不进反退,反噬自身。”
“七年前在盘匜山,曾经发生过数起修士失踪的案子,当时找不到凶手,后来又因盘匜山崩塌,此事不了了之。现今看来,凶手应该就是殷南星本人,当时他入魔不久,修为还不算太高。”
“后来他为了修炼,数次暗中劫掠残杀修士,庞大人若是查查这些年修士失踪的案子,应该能找到一些踪迹……”
“四年前在青州青玉山,便是此獠暗中劫杀修士的又一次罪行。他当时需要刚刚具现灵根的孩童修炼魔功,最合适下手的地方就是青玉山。在那里,他不仅残害了男女各三名孩童,还遇到了柳姑娘……”
“柳姑娘相貌与杨皇后极为相似,而且更为凑巧的是,她当日还佩戴了一只白玉凤钗,那正是杨皇后当年生育他时戴在头上的饰物,殷南星曾经在梦境中见过此物……”
“故而殷南星见到柳姑娘之后,恍惚间如看见生母亲临。于是他便将柳姑娘掳回家中,安置在自己洞府,每日请安侍奉,如待自己生母一般,礼数丝毫不缺。除了不得自由,衣食倒是无忧,也不曾少了修炼资源。”
庞代寿听得啧啧称奇,不由抬眼看向一旁的柳柔,见她微微颔首,神色间有些黯然。
他情知杨珍所言非虚,心中却更加困惑:
“入魔之人喜怒无常,便是一时迷惑,久而久之,那殷南星难道就没有醒悟,一直如此这般?”
“初始确实是这样,后来嘛,”杨珍摇摇头,说道:“殷南星惊喜地发现,自从他将柳姑娘迎为母亲奉养后,那个让他入魔的誓愿,竟渐渐不再反噬于他。身上的魔气,也能很好的抑制住。否则以他日益增长的魔力,这几年很难在殷吕巷面前掩饰身份,不被察觉。”
庞代寿恍然大悟,闭目冥思一阵,说道:“近几年修士失踪的案子,远不如前几年,莫非也有柳姑娘的因素?”
“嗯。”杨珍点点头:“有这个原因。此外,此獠入魔之后,性格大变,较之以前变得隐忍狡诈。那刘皇后虽然与他有仇,他却一直暗藏不发,直到魔力积累到三阶巅峰,需要一位至亲的心脏以做药引,这才潜入皇宫,杀死皇后,又取走了生父的心脏。”
“返回殷家后,他接着又来到殷吕巷洞府,禁锢住一干仆从,将殷家老祖击成重伤,失去反抗之力后,再以魔功炼化了五天五夜,然后汲取了殷吕巷全身精华血肉,一举突破到魔王境界……”
后面这些经过,衣衣当日在殷吕巷洞府中,借助洞中的灵植察看的一清二楚。最后殷南星杀死一干仆从,返回自己洞府的过程,也是小仙草通过灵植看见,所以命那七长老先去往殷南星的住处。
……
至此,整个案情真相大白。
“吕巷真人当年命人掳走皇子时,恐怕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他准备悉心培养的孩童,最后竟要了自己的性命!”
庞代寿仰天叹息。
正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杨师弟可是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