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一章 章惇 请封林冲为王

大宋都城,金陵皇宫,崇政殿外。

宋江脑海中将觐见天子的礼仪又仔细地过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绿袍,露出浓浓的爱惜之色。

这是官袍。

他的一片拳拳报国之心,终于得上赏识,在章相公的举荐下当官了,成为了一名右班殿直,俗称保义郎。

此事一定,宋江就迫不及待地传信给弟弟宋清,让他将父亲接入金陵,见证自己的儿子从吏到官的辉煌时刻。

令宋江欣然的是,不仅是他自己,身边的众兄弟,李逵、张青、王英、鲍旭、穆弘、穆春、邓飞,都穿上了官袍,也即是除了孙二娘是女子之身,将来只能求个诰命外,其他都成为了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与国出力,光宗耀祖。

更令宋江狂喜的是,他此时还能带着兄弟,一同觐见官家。

按照章惇之意,他们这些能剿灭贼子的民间义士,都是可以面圣的,但出于自家兄弟的形貌考虑,尤其是李逵那厮的脾性,宋江是绝对不敢带着他入皇宫的,思来想去,还是让穆弘穆春跟了过来。

这两位在家乡,是与官府中人时常来往,见过世面的,长相倒也不差,换上官袍,还似个人样。

可真正到了皇宫里面,曾经为镇上恶霸的穆氏兄弟也僵住了,时不时地扭动一下身体,吞咽着口水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宋江几次眼神示意,都压不下他们的不安,也就不再理会,毕竟除了他们外,另一侧的几个人更加不堪。

那是以郭康为首的反贼团伙,现在受了招安,同样穿上了官袍,却紧张地看着一队队来往的班直侍卫,好似这些守卫严密的禁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将他们压倒在地。

对于身后这些小动作,站在最前方的章惇视若无睹,腰杆笔直,气定神闲,只是花白的头发在长脚幞头下微微露出,平视前方殿宇的眼神里,也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

“传章公、郭康、宋江……觐见!”

终于,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殿外的众人一阵激动,章惇也强振精神,在内侍的引路下朝着殿内走去。

宋江跟在章惇身后,举步跨入殿宇,周围的光线随之一暗,忍不住抬起头来,就见大殿里面,已经站了十几位官员,个个都是朱紫之贵,心中一颤,赶忙垂下头去,迈着轻轻的小碎步往前走。

一路上,黑面木底的官靴在地上踏出清脆的声音,鼻子里嗅到的薰香不仅没有安宁心神的效果,反倒让身体愈发燥热,背后汗水涌出,湿透了衣衫。

“臣等拜见陛下!”

所幸跟着章惇亦步亦趋,终于到了阶前,章惇躬身行礼,宋江等人则全部跪下,其中以反贼郭康喊得最热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跪九叩,直到站起后,他都是深深低垂着头,对于殿内布置不敢多看,至于官家本身,更是不敢贸然瞧上一眼。

宋江突然觉得很有趣。

郭康曾经造着这个人的反,但到了面前,却连正眼看对方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似乎很没道理,却又很有道理。

正在这时,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免礼,给章公赐座!”

“谢陛下!”

章惇谢礼后缓缓坐下,看着赵佶,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好似之前的种种全然没有发生过。

虽然知道这是一位宰执应有的城府,赵佶也松了一口气,然后用期待的目光看了过来:“章公内有论道经邦之实,外有开疆复宇之休,此番回朝,朕心安矣……今天下纷乱,朝堂不宁,还望章公能定策社稷,护国安邦!”

这番话夸得很露骨,请求得也很直接。

何执中辞官回乡,为章惇复相找了个借口,但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章惇能够回来,正是因为如今烽火处处,遍地反贼,朝廷权威一日不如一日,大宋的江山社稷已是岌岌可危了。

既如此,赵佶也不再遮遮掩掩,干脆直接询问,殿内的其他官员闻言神情各异,有的露出期待,有的则目光冷冽,但都露出聆听之色,想要看看这位老相公如何化解目前的种种难题。

章惇铿锵有力的声音很快响起:“今天下乱局,乃北虏撕毁盟约,南下入侵所致,兵戈战乱,令黎民失所,生灵涂炭,又有野心之辈乘势而起,犯上谋逆……”

“如荆湖方腊,与明尊邪教沆瀣一气,蛊惑民心,奸恶之行,罄竹难书,此等首恶,罪无可赦,当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又有朝廷贪官污吏横行,不知为民做主,反横征暴敛,致使官逼民反,如襄阳郭康,本为良民,却在重赋之下被逼作乱,后幡然醒悟,弃暗投明。”

“此等义士,虽有过错,然及时悔过,戴罪立功,情有可原,又得陛下降诏,赦免本罪,招安归降,朝暮朝觐,何等宽仁厚德……当再赐绯袍,封妻荫子,宣告天下,以示嘉奖!”

这番话一出,堂内隐隐骚动起来。

众多臣子哪怕知道章惇力主招安,对于这样的说辞还是难免露出不满之色。

若论时间,郭康在襄阳是第一批造反的,性质恶劣,鼎盛时期麾下更有十数万水师,吓得朝廷疯狂催促西军回防,就怕他一路打进江南来,反倒是荆湖的方腊迟了近一年,才崭露头角。

如今招安郭康,其实就有大部分臣子不同意,想要直接问斩,以儆效尤,章惇居然还要赐予绯袍,封妻荫子,宣告天下,就实在太过夸张了。

穆弘穆春的脸色微变,宋江心中也涌起一股浓浓的不适之感。

如果郭康得此赏赐,那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官品一跃到他们之上,这怎能接受得了?

“章公此言……”

就连赵佶都皱起眉头,倒不是为了赏罚公正,而是他心中恨极了这些反贼,怎会愿意给他们如此好的待遇。

章惇暗叹,如果曾布、蔡卞、范纯礼还在,哪怕是韩忠彦,都会知道他的用意。

可惜这群人乃至他们的亲信,都被赵佶免得七七八八了,如今留在朝堂上身居高位的,多为江南一系官员,做好本职工作或许可以,一旦遇到这等大祸,终究还是格局不够。

既如此,他也就说得直白些了:“请陛下鉴于前唐王仙芝、黄巢之祸,安抚民意,不要寒了天下义士之心!”

堂内顿时一静,不少臣子都露出惊怒交集之色,宋江都是通体一震。

以王仙芝和黄巢举例,类比现在,这是明摆着说赵宋要亡国啊!

“这老物,莫不是回来看朕笑话?不对……他说得不无道理……”

赵佶心中先是惊怒交集,然后看了看瑟瑟发抖的郭康,想到王仙芝和黄巢的生平,倒是若有所思起来。

王仙芝和黄巢是唐末的造反头目,都是私盐贩子出身,家中财物丰富,善于骑射,后世有人粗略地将所有非官僚的造反都归于农民起义,但也有不少学者对于王仙芝、黄巢及其团伙的定义,是“盗匪集团联盟”。

“这并不是一支农民的军队,相反在乡间制造恐怖,武力掠夺农民的一切,从未致力于促进农民的利益,一旦条件有利,就急于接受朝廷的招安”,如此定性其实更加准确。

不要以为朝廷腐败,造反的就都是积极的农民起义,有时候黑的对立面还是黑,并不是简单的黑白对立。

不过这两人之间又有分歧,王仙芝是很乐意受招安的,黄巢则在蕲州阻止王仙芝降唐,与其分兵,独立作战,乍一看上去,这是一个坚定的反朝廷派,实际上不然。

黄巢早年一直科举,但屡试不中,最后在某次落榜后,一怒写下了历史上最著名的反诗《不第后赋菊》,听听这诗的名字,“不第后”的赋菊,然后起兵造反。

后来朝廷招安,朝廷对王仙芝的封官是“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听起来很不错,却是个八品的芝麻小官,王仙芝已经大喜过望,和兄弟们互相庆祝,然后黄巢爆发了。

道理很简单,招安封赏里面没有他,王仙芝上岸了,他被拉下了,造反时的口号是“天补平均”,怎么当官时就少了兄弟我呢?

史书里这段的记载是“仙芝喜,巢恨赏不及己,询曰:‘君降,独得官,五千众且奈何?丐我兵,无留。’因击仙芝,伤首。”

黄巢气得和王仙芝撕破脸皮,还直接打伤他的脑袋,分道扬镳,所以当时朝廷如果再多给个八品官,喜出望外的人里面就多了黄巢,那指不定就没什么“冲天大将军”了,老子要当官!

当然这也说不准,因为那个时期朝堂上党争激烈,两派臣子对于招安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就算名单里面有黄巢,估计后面还是会被搅了,毕竟王仙芝就是这样招安失败的,最终绕一圈,黄巢还是会杀进长安……

现在章惇以“王仙芝、黄巢”为例,用意很简单,就是要用招安的手段,阻止王朝掘墓人黄巢的出现,他刚刚一番话语,正是将反贼定性为了两类。

一类是方腊这种定了年号,又借助明尊教成势的,是“罪无可赦,当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另一类则是郭康这种,是“情有可原,当封妻荫子,宣告天下”,南方的反贼头目大大小小,总数已经过十,显然那些人都可以这样安排,而只要封赏到位,他们也会像“王仙芝、黄巢”一般,愿意归降。

当然,这很卑微。

但很多事情,绕不过这个弯,可一旦绕过去了,就是这么回事。

朝廷弱小了,就必然卑微。

卑微后,就更不能顾忌颜面,而是要在一百多年统治的影响力彻底散完之前,尽可能地利用它招安分化敌众,以贼制贼,争取最后一点起死回生的可能,而不是如前唐一般,明明日暮西山了,还要扭扭捏捏,最终被反贼直接打进长安。

当然章惇还有另一个用意,吸取前唐灭亡的教训,在江山社稷风雨飘摇之际,万万不能党争了。

赵佶极为聪明,完全听明白了这位老臣的意思,心里倒也是持赞同态度的。

他现在慌得不行,就怕反贼什么时候打进金陵来,招安就招吧,大唐安史之乱后,各地节度使专权,不还是延续了一百多年国祚么……

章惇从赵佶的神色中,知道了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暗暗叹息,这位官家其实极为聪慧,可惜心性实在不适合为君,更可惜的是他现在没得选。

这个时候赵佶必须在位置上,如果再经历换官家的波折,那赵宋就是亡定了,谁都保不住。

所以章惇起身拱手:“以老臣之见,陛下当降圣旨,对各地义士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共克方贼,此乃公私两便,保国安民之策,还望陛下明鉴!”

赵佶还未回答,反对派跳了出来,御史中丞陈瓘出列:“臣以为万万不可,此等以黑为白,混淆是非之举,一旦施为,各地反贼云从,以此为进阶之道,不仅天下大乱不止,朝廷更要徒留万世骂名,陛下圣鉴啊!”

“臣附议!”“臣附议!”

郭康本来都准备狂喜地拜下,咚咚叩头了,就见这群朱紫贵的臣子里面,站出来一道道刚正不阿的身影,全部予以阻止,脸色又变了。

不过没变多久,他又高兴起来,因为章惇对此的反应干脆而霸道:“陛下,值此国家存亡之际,陈瓘仍受清名之累,行党争之举,请斩之,以儆效尤!”

陈瓘闻言愣住,然后勃然大怒,御史弹劾乃天经地义,何时遭到过这等反击,顿时怒斥道:“章惇,你敢专权怙宠,窃弄国柄?”

任伯雨任右正言时,陈瓘就任左司谏,如今任伯雨的坟头草都长起来了,赵挺之又全家遇害,陈瓘接替其位,成为了御史中丞,更加不会惧怕章惇,眼见赵宋一百多年未曾出现的权相,居然要在此刻诞生,立刻跪下:“陛下,万万不可容章贼作乱啊!”

章惇腰杆挺起,直视赵佶,凛凛威仪:“陛下,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请斩陈瓘,不然老夫立刻辞官归乡,再不出仕!”

“章惇,你敢公然要挟天子!!”

“我大宋没了你,难道就会亡国不成!陛下,一定要将这等奸相拿下啊!!”

殿内哭喊怒骂一片,赵佶没想到刚刚说得还好好的,不禁露出慌乱之色:“这……这……”

宋江更是听得心惊肉跳,觉得不可思议:“这就是权力中枢的朝堂之争么,怎的跟铁牛似的,动不动就要杀人?”

但这份混乱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一向没有担当的赵佶,这次也不得不做决定了。

他勉强压制住慌乱,缓缓起身,双手往下按了按,等到殿内安静下来后,看着章惇,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章公的招安之策,可解南方大小叛乱,然朝廷真正的大敌,是侵夺了北方的林冲与乡军,连汴京都被此獠所占,这等巨恶,当如何除去?”

群臣安静下来,郭康也立刻垂下头。

别人倒也罢了,如果朝廷敢让他去和那个逼着辽国签订城下之盟的林义勇交锋,他立刻叛逃,打死也不去。

而章惇深吸一口气,在赵佶期待、众臣敌视的注视下,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请陛下以光复燕云为赏,敕封林冲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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