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大营。
当指挥使林元景得到消息,匆匆而出时,就看到一位削瘦了不少,目光却又锐利许多的少郎,满怀感慨地看向这里。
他大喜着迎上去:“徐宁!”
徐宁眼眶微红,抱拳行礼:“林指挥!”
这个动静,也引起了其他禁军的关注,不少人探头探脑,指指点点,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质疑。
林元景目光一斜,皱了皱眉头,安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别理会那些……”
如果只是关了这么多天被放出来,白的也被描成黑的,徐宁怎么可能不理会,但他现在自信满满,低声道:“林指挥,接下来班直指挥使有外调领兵,剿灭邪教贼子的机会,要早作准备。”
林元景微怔:“班直不比其他禁军,乃是拱卫官家的核心,我这指挥使上任了没多久,岂会外调?”
徐宁道:“这是林家哥哥所言,他的建议是,如果外调剿贼,最好朝应天府或大名府努力。”
林元景面容郑重起来:“二郎说的?好,我立刻去打听。”
倒也不用怎么打听,刚刚出营,迎面就见张伯奋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同样刚刚回归的张清。
两位好友碰头,林元景问道:“朝廷此次,真的连我们这些班直指挥使都要出动?”
张伯奋露出期待:“不错,皇城司获得了明尊贼子在各州县的据点,如今京师内的贼子已经剿灭,但西京洛阳、北京大名府、南京应天府内,都有贼子盘桓,为防兵变再起,还真的可能出动我等,这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啊!”
林元景倒不是特别兴奋,反倒凝重起来:“兵变啊……”
后世网络上有个着名谣言,说北宋起义次数433次,是历朝最高,但实际上这个数据出自《两宋农民战争史料汇编》,属于学者的个人统计,将大小民变都算了进去,如果按照这样的方式来计算,那么明清的农民起义比宋朝还多很多,毕竟单单明太祖洪武年间的农民起义,就有190次,明朝中后期就更别提了……
当然,这不代表宋朝就好,只能说在农民起义的方面比烂,宋朝不是历朝之最,而在全力维持内部统治的基础下,仁宗朝还发生过60起起义,其中有15起兵变。
在统治者看来,民变的危害性较小,有时候就是几十上百人的小动乱,根本引发不了较大的风波,但兵变就不一样了,是真的能占据地方,和朝廷对抗的。
而这些兵变的背后,大多伴随着明尊教弥勒教的影子,比如着名的王则起义,《水浒传》中的王庆就是以其为原型。
所以朝廷对于这些邪教既痛恨又忌惮,当高求将各地据点名单交上去后,发现其他几个陪都中,也出现了明尊教贼子的据点后,朝堂会议连连召开,上下都调动起来。
关系到统治的稳定,可比扫灭无忧洞来劲多了。
“相较于繁盛的汴京,州县的物质生活水平更低,矛盾也更大,所以更易接受邪教,统治者不会觉得是朝廷对于百姓的过度压迫,只会认为百姓原本可以苦一苦,却是有这些邪教在幕后扇动,才会连连爆发动乱,呵……”
且不说京营禁军内部的消息流传,李彦骑马而过,看着街上来往的官兵都比往常多了许多,默默摇头,开口道:“走吧,去会仙楼。”
身后三匹快马上的人纷纷点头,这次除了蒋敬和朱武外,高廉也跟着。
而到了会仙楼前,就见七八位管事站着,相熟的章裕上前行礼:“林公子,我等恭候多时了。”
李彦翻身下马:“章管事客气……请!”
“请!”
众人入内,就见最深处的雅间前,章棠也站在门口。
这位商丘行会的会首,先是迅速打量了高廉一眼,认出了这位是刚刚升任皇城司公事的高求堂弟,但眼见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李彦后方,灰白的眉毛稍动,招呼起来:“林公子,高公事……”
这样的称呼顺序后,再见高廉一副理所当然之色,章棠心头大动:“没想到在高求心中,自家兄弟居然不如外人,依旧是林冲作主!”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高求一家就是市井小民,没什么底蕴,不难对付,而这林冲从上次的短暂交谈来看,就非池中之物,由他主导的谈判,商丘行会想要占到什么便宜,怕是难了。
双方入了雅间,蒋敬和朱武依旧和管事们讨论合作的契约,李彦则带着高廉,坐到了章棠对面。
高廉谨记大兄来时的交代,眼观鼻鼻观心,章棠不再亲自泡茶,而是由侍女代劳,自己则全神贯注。
唯独李彦还是如上次一般,微笑道:“六大商会的格局已成历史,现在是五大商会鼎立。”
章棠道:“林公子谦虚了,厚将行会的资产由你们所控,更名之后,依旧可以名列六大商会。”
李彦道:“以我们的经营能力,肯定是不能与五大商会相比,暂时退居二线是个明智的选择,将来若有机会,再争六大也不迟。”
章棠更加警惕,脸上堆笑:“林公子当真是胸襟广阔,豪气迫人!”
李彦道:“章会首过誉了,之前我们约定,厚将行会的股权分配,是七三所分,贵行出管理人才,以求迅速平稳的接管各地的印书坊,得三成股份,现在依旧如此……”
章棠不为所动,此番厚将行会完蛋的速度远比预计的快,高求又声威大涨,双方的比重发生了变化,还是七三分成,显然不太现实了。
这个年代,商人都没有契约精神,指望政客信守承诺,更是天方夜谭,所以章棠认为前面都是虚言,唯有“但是”之后的内容,才是实质。
然而李彦并没有转折,反倒是关心起来:“如今朝廷下令,各地对邪教信徒展开围剿,尤其是几大陪都,更会被作为重点,贵行在应天府,会不会遭到影响?”
章棠面色微变,但也知道瞒不过,沉声道:“确实大受影响……”
商丘行会的大本营,就在商丘,又称为宋州。
这地方是赵匡胤的龙潜之地,赵匡胤在后周曾任归德节度使,治所就在宋州,后来发动陈桥兵变,定国号为“宋”,受群臣尊号为“应天广运仁圣文武至德皇帝”。
到了真宗朝,将宋州改名为应天府,再等到臭名昭着的泰山封禅之后,又升应天府为南京,作为汴京的陪都。
章氏一族的生意正是趁着应天府升为陪都的过程中,发家起势,有点像是大唐世界洛阳的弓氏一族,等到商会崛起,自然不能称应天,就用了古名商丘,称为商丘行会。
相比起汴京,应天府内的生意才是商丘行会的根基,原本以为再怎么受到波及,也不会影响到那里,没想到偏偏邪教据点又要围剿,在这个章惇罢相的关键时期,章棠完全能够想象,接下来应天府的那些老对头,会如何借题发挥,围攻自家商会。
而此时对方特意提出,章棠心头一动:“林公子,有关应天府之事,高提举莫非愿意为我等主持公道?”
李彦颔首:“厚将行会此次虽是罪有应得,但偌大的商会一夜除名,也难免惹出一番人心惶惶,为求民间稳定,高提举在打击邪教的同时,是不希望波及过多的。”
章棠深吸一口气,知道该自己主动提出了:“高提举不愧是百姓口中的青天,此事善莫大焉,我商丘行会深感,之前的股份应该调整……”
李彦摇摇头:“章会首误会了,我们并没有挟恩修改契约之意,合作的关键是互利,让贵行稳定,也能好好维持各地印书坊的运作,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
章棠有些动容,赶紧亲自沏了杯茶:“林公子高义!”
李彦轻轻品了口香茗,继续交谈时,双方的气氛明显变化,章棠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郎君,甚至有些佩服。
但当他发现自己居然产生这种情绪时,也意识到自己在谈判节奏中全面处于下风,不禁真心实意地道:“林公子当真厉害啊!”
李彦不置可否:“倒是还有一件事情,我们这里有些财物需要变卖,请章会首过目。”
听到这话,一直安安静静的高廉,才将一份财物名单取了出来,摆在章棠面前。
章棠起初不以为意,商丘行会很大一部分业务就是典当行业,对方找到自己也是理所应当,但拿到手中,迅速扫了一遍,默默估算了一下价值,也不禁大为吃惊。
听说那高青天抄家秋毫无犯,怎么转身又搜出这么多财物?
既能获利,又能得名,此人当真好大的本事!
他自然不敢按照典当行的压价风格去给对方,默默估算了一下,又有些为难起来:“林公子,如单上所言,这是一笔五十万贯的巨富,如果要直接变卖成钱财的话,我们商会怕是一时半会也拿不出那么多现钱。”
李彦道:“不仅是这些,关于厚将行会外州的铺子,也要变卖掉,一鹤不栖双木,一客不烦两家,贵行如果能吃下,我们自然希望贵行能借此成为五大商会之首。”
“承林公子吉言!”
这么好的机会,章棠岂会往外推,被别的商会获利,但仔细想了想现在可以动用的钱财,他又暗道不妙,目光闪烁了几下,有了主意:“林公子可还记得樊楼的股份?”
李彦眉头微动,调笑道:“章会首不会又要用一股换三坊吧?”
“哪能呢!”
章棠也以一副熟稔的口气,热切地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林公子这般仗义,我等也非不知好歹之辈,这樊楼的股份,自然可以好好商议一下,决计不会让高提举和林公子吃亏才是。”
李彦点头:“好说。”
之前章棠提出,拿樊楼一股换取三座印书坊,李彦是根本不会接受的。
不过他也清楚,家喻户晓的名气确实是巨大的商业价值,正如后世的品牌效应,章棠倒也不算是乱要价,想要买这种股份,本来就会有巨大的溢出,不可能单纯的计算利益。
毕竟换个人,一听能入主樊楼,还不知道激动成什么样子呢,比如此时的高廉,一听到樊楼股份,耳朵顿时竖了起来,后面的脑子里只有双方围绕着这点的谈判。
而当谈论了近一个时辰,双方终于达成一个初步共识后,李彦在章棠的相送下离去后,高廉这才凑上来:“林公子,那樊楼的股份,最后是个什么说法?”
李彦笑了笑:“一股二十五万贯,以樊楼的名声而言,价格确实不高,回去跟高提举商量一下,他愿意的话,天下第一楼,就是我们的产业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