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威,你……你……”
“佐命”看着徒弟眉宇间,那前所未有的陌生神情,充斥着痛苦和仇恨,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瞳孔收缩:“你知道了?”
杨再威冷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错!”
“佐命”瞬间瘫倒下去,鲜血从四肢缺口喷涌出来。
原以为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结果是落落落落。
没有比这个更打击人的了。
以这位的毅力,都受不了这等打击,气息飞速衰弱下去。
杨再威想到还要从对方口中尽可能问出秘密,没有置之不理,俯身给“佐命”止血。
这个动作却让“佐命”又振作起来,死灰般的眼睛重新恢复亮光,呻吟着道:“再威……再威……你这一身本事……都是我传授……我就知道……你还是忠心的……”
看着那张恐怖狰狞的陌生面貌,听着苍老沙哑的熟悉声音,杨再威眼中溢出痛苦之色,埋头涂抹药物,处理伤口。
“佐命”断断续续的道:“是尚宫……除了她……你不会知道那件事……投靠李元芳的原来是她……这贱婢……我绕不了她……”
杨再威眼中露出浓浓的失望:“你除了怨恨自己的失败外,就没有别的话对我说?”
大量的失血,令“佐命”感到昏沉,在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眼中露出浓浓的不甘,声音又顺畅起来:“不错,我是要交代一下,不能让他们好过,尤其是李元芳!李元芳!!”
杨再威突然为自己刚刚的念头感到荒谬。
他竟然希望从这位师父眼中,看到哪怕一丝半点的愧疚。
结果并没有。
实际上这太正常了,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就不会有愧疚,真的稍有怜悯之情的,就不会那么做,只是当局者迷,人都免不了抱有一些幻想。
直到此刻,杨再威彻彻底底死了心,冷视着这位,聆听其最后的遗言。
“佐命”也没有了往日的敏锐,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恨声道:“李元芳的师父,是内卫大阁领,赵国公,太尉长孙无忌!”
杨再威怔了怔:“长孙辅机不是早就死了么?”
“佐命”摇头:“他并没有死,长孙氏信佛,长孙无忌从小就修炼光明劲,身体强壮,在辩机蒙冤时为其洗刷冤情,有恩于玄奘一脉。”
“他失势之后,就有遁入空门的想法,在法门寺与玄奘论佛,玄奘赠予的经书里,则藏有唯识劲的劲法修炼。。”
“长孙无忌从那时开始练此劲,后来又配合着假死药,成功逃脱一厄……”
杨再威盯着这位师父:“那你与长孙辅机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恨他?”
长孙无忌字辅机,即便此人以谋逆之名被处死,但如今提及时,也是称呼前赵国公,或者长孙辅机,“佐命”直呼其名,显然是恨意浓烈。
“佐命”闻言却大笑起来,笑声悲怆凄凉:“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家人!可他们长孙氏一族,那时根本看不起我,但现在为他们报仇的,却只有我!”
“我是他的手下!长孙无忌早让我加入内卫,还予我不小的权力,只可惜那时他在朝堂上的权势已经逐渐丧失,所做的更多是保全他父亲所创建的内卫!如果他早听我所言,能先下手为强,不至于全族落得那个下场,他不造反又能如何,李治不还是污蔑他谋反?君君臣臣,向来就是如此,从来都是一头压过另一头,绝无和睦共处的可能!”
“我是他的弟子!岭南之中,他为了把我救出来,手臂都没有保住,还送我去玄奘处疗伤,与玄奘悉心传我唯识劲,我那时已经奄奄一息,全靠这门劲力恢复过来……”
杨再威听糊涂了:“如此说来,长孙辅机待你不薄,就这般你还怨恨他?”
“佐命”痛恨无比:“我当然恨他,他要么坐视我死去,一了百了,要么救下我,就要与我一样为了复仇而活!”
“我成了这副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模样,他却可以心安理得地放下过往,将我交给玄奘后就离开,凭什么!”
“那些和尚还想以佛法感化我,真是可笑至极,以为佛法什么人都能渡么?”
“尤其是玄奘,苦心积虑,与长孙无忌约定止语十年,让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放下往昔,竟真的尘念皆无,佛门可恨啊!”
杨再威想到这位师父以前谈及三藏法师时的敬意,将自己比作三藏法师的隐秘传人,没想到真正的想法却是如此,十分厌恶地道:“只可惜他们看错了你,才有了诸多祸事!”
“佐命”开始迷糊,话语又缓慢下来:“他们阅人无数,岂会看错……长孙无忌将我交托给玄奘,就是防备着我……可他也万万没想到,第二年玄奘就因日夜译经,寿尽圆寂了,窥基不擅战斗,我打伤他逃了出来……”
“长孙无忌不是自负佐命之才么?从那时起,我就是‘佐命’,用他的声名行事!”
“关中世族不信我,却也不敢完全不信,于是我的势力飞速膨胀,能用的人越来越多,长孙无忌留着这么强大的影响力不用,真是愚不可及,他早就该造反……”
“李治刻薄寡恩,武媚权欲熏心,这个时候若是有长孙无忌出面,我的大计就一定能成,我苦苦寻他,寻找了十几年,连草原、吐蕃、辽东之地都派人搜寻,最初收那两個孽徒,也有这个目的,却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直到李元芳当街用链子刀杀了武敏之,我才发现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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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恐怕想不到,武敏之能那么精神的说出那么多话,除了那个吐蕃番僧的粗陋手法,我听了他的疯言后,还用针法为其疗伤,原本只是为了让武后身败名裂,好被我所用,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李元芳的那把武器,让我想到天工坊最后的锻造品,内藏巧妙的机关,从此人身上,我探听到他有一个独臂的哑巴师父,那就是长孙无忌!”
“这么多年,长孙无忌居然就在凉州,在这么近的地方,隐姓埋名,如一个普通人般,默默无闻地生活了十数年,又教了一个徒弟出来……”
“这老物似乎意识到李元芳出世,我就会去寻他,早早离开凉州,一直避着我。”
“呵呵,可他如今的弱点太多了,我先是故意用唯识劲封口贾思博,闹得朝野动荡,李治疑心,然后去法门寺还经,将当年玄奘给我的经书放了回去,准备陷害玄奘一脉!”
“我当时都想好了,如果此法不行,就直接对李元芳下手,不怕这老物不出来,结果他倒是对玄奘之恩念念不忘,很快现了身……”
杨再威起初听得呼吸急促,万万没想到当年还有这么多事情,听到最后却冷笑道:“那你说不定早就被打死了,如果按照关系算,你和李元芳还是师兄弟?被还未及冠的师弟打成如今这副模样,感觉如何?”
“佐命”原本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直到此时听到这无比厌恶的声音,才如梦初醒,哀声道:“再威,我确实对不住你,但你一身本领都是我教的,你继续帮我吧!”
“我的仇才刚刚报了一半,污蔑长孙氏谋逆的李治死了,但还有昔日毒害我们的人,我一定要活下去,掌握大权,才能将其找出来!”
“你放心,等我大仇得报,这些势力都可以留给你,你会是我的唯一传人,我不会像长孙无忌那般,偏向外人的!”
杨再威淡淡地看着“佐命”:“师父,我再最后称呼你一声师父,因为我这一身本领,确实是你教出来的,但你利用我倒也罢了,为什么要留着那些牙婆?”
“佐命”愣住,显然记忆里根本没有牙婆的位置。
杨再威却对于那些牙婆,尤其是虔婆婆印象至为深刻:“你若是将虔婆婆还有那些牙婆统统杀了,我都认了,我都认了啊!而你只是做了一场戏,还留着那些牙婆,这么多年来,她们害了多少人,还有我杨氏……”
说到这里,杨再威怒不可遏:“你把我当成例子,继续掳掠杨氏孩童,就为了在造反的时候,让他们没有退路,你是不是还想用杨氏刺客去刺杀圣人!你不仅要害我一人,还想害我全族性命,那么多无辜的孩童因你生不如死,你还想继续活?”
看着杨再威的眼神,“佐命”也知道事不可为了,凄厉地大笑起来:“那你下手弑师吧!杨再威,我告诉你,我就算死了,势力也不会消亡!”
“这些年我不仅是掳了你们杨氏一族的孩子,各族也有不少人为我效命,他们会完成我未尽之事!”
“如果成了,再造山河,逆我者亡,如果不成,各族依旧要遭血洗,谁也逃不过!谁也逃不过!哈哈哈哈!”
歇斯底里的狂笑声回荡在院内,却被一道令其恨之入骨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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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打断:“是吗?”
“佐命”的笑声戛然而止,瞳孔陡然收缩,看着李彦走了过来。
意外的不是李彦出现,杨再威既然不愿意听自己的,是不是和李彦联手,已经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佐命”在乎的是,李彦来到面前时,手中还拿着自己的面具和手套,甚至还带了件新的袍子。
然后将这些递给了杨再威。
杨再威怔住,“佐命”的眼中却露出至为惊恐之色:“你要做什么?”
李彦道:“我虽不喜欢佛门,但佛门中有一句话,我却比较赞同,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你根本不配被称为‘佐命’,不过你既然已经冒名了,别人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刚刚将面具内的血污擦了擦,你戴上试一试。”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杨再威说的。
杨再威明白了,缓缓带上面具。
运用舌识,他的声调开始改变,变得苍老而凌厉。
对于最尊重的师父,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其声音呢?
浑身上下的骨骼咯咯作响,在缩骨功下,连身材都变得相近起来。
最终,戴上手套,穿上宽袍。
当凄白的闪电划过天空,“佐命”骇然看着眼前之人,就好像看到了自己,身体哆嗦起来:“你……你……不能!”
杨再威开口,以对方的声音道:“为什么不能?这是你教我的!多谢你这些年藏得那么好,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佐命’!”
天空雷鸣电闪,“佐命”两眼越瞪越大,最后两颗眼珠子近乎怒凸出来,然后凝固在一瞬间,神采逝去。
李彦伸出手,确定此人呼吸断绝,但还是拧断了脖子,防止一切可能。
杨再威静静看着这位师父的尸体,宽袍猎猎作响,冰冷的面具上落满了雨水。
旧的“佐命”已死。
新的“佐命”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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