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陵端坐在高头大马上。
他未穿甲胄,一身红袍,戴着氆氇(pǔlu)臂饰,上面镶着数枚硕大碧翠的瑟瑟。
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一位专司文职的内相,而非吐蕃未来的战神。
历史上,钦陵一生中大败战神薛仁贵、宰相李敬玄、大将刘审礼、名将王孝杰、宰相娄师德、宰相韦待阶等人,其中除了李敬玄是水货,其他的都能力出众。
而大非川、承风岭、素罗汗山,三场极大规模的战役,更令唐军死伤无数,又有数次领兵侵略陇右,令大唐损失惨重。
以致于唐边境,只知钦陵威名,那是真的止孩童啼哭,恐惧不已。
当然,现在的钦陵,仅仅是将星,还不是吐蕃战神。
大非川之战灭十万唐军,令他威震四方,西域诸国无不胆寒。
但近来接连两次撤退,笼罩在身上的光环,立刻消散许多。
钦陵心知肚明,脸上有些不爽之色,跟在他身侧的儿子弓仁,却忍不住了:“父亲,我们花了多少心血,才得了吐谷浑之地,此次抛下,我心不甘啊!”
看着才十四岁,已是人高马大,姿态英武的儿子,钦陵有些欣慰,却又严厉的教育道:“当退则退,莫要迟疑,我等都已走到这里,马上要回吐蕃国界,你还记挂着那些?”
弓仁道:“吐谷浑早亡国了,这儿就是我们的国土,青海之地富饶,作为我族的领地再好不过,若给唐人得去,在青海驻军,我们再想夺回可就难了。
钦陵生出考校之意:“那你要如何?”
弓仁参军未久,十分不解的问道:“父亲,你之前为何将军队裁减,散去那么多兵士?我等在吐谷浑之地聚拢兵力,合四十万之众,再大败唐人一场,挟此等威势,恐怕不用回王城,那赞普也得乖乖听命了!”
钦陵露出失望之色,右手扬起,一马鞭就抽了过去:“这就是你的良策?不会说就不要说!你是不是以为大非川之胜,是因为我等兵多,才能以众凌寡?”
弓仁露出骇色,不敢躲闪,赶紧道:“当然不是,是父亲你领军有方,窥得一线破绽,就率兵奔袭,断唐军辎重,方得大胜。”
钦陵冷哼着收鞭:“亏你还没有糊涂到家,大非川之战我所胜其实颇多侥幸,若非唐将不和,被神卫探查,我寻不得那么好的机会,也只能与薛仁贵的先锋军硬拼交锋,恐怕是败多胜少!”
弓仁皱眉:“父亲,四十万对十万,优势还在他们,唐人真的那般强大?”
钦陵道:“当然,神卫这些年深入唐境,搜集各种情报,越是了解,越是惊心!在我吐蕃,寻常士兵求一甲胄都难,唐人士兵就有十三种甲胄,士卒能穿扎甲,校尉可穿皮甲,批甲者过半,他们的军械远胜我吐蕃,训练也更加严格!”
弓仁倒吸一口冷气:“批甲者过半?”
钦陵接着道:“而军中还有三成士兵是守卫辎重,不参与前线作战的,这就更惊人,你看我的亲卫军,他们身上所穿的甲胄,大多都是大非川之后,从唐人尸体上扒下来的!”
弓仁看向后方精锐,再捏了捏身上的皮甲,陷入沉默。
钦陵扬了扬手中的长鞭:“你必须要承认,若是部曲交锋,与精锐骁勇的唐军相比,我吐蕃士卒要逊色许多,哪怕是比数量,三四十万,声势浩大,又有何用?”
“我家族私曲甲兵,不过三万,合五茹甲兵,也不足十万,剩下的诸胡羌民,都是随风而倒,没有足够的利益,都难说动他们的酋首参战。”
“至于吐谷浑二十万军士,未经训练,被唐军一冲就散,被我留在后方用作诱饵,才得一用,能让他们与唐大战,已是荣耀,事后竟还贪心赏赐,哼!”
“近年征战频频,吐谷浑遗民畏战之意又高涨,多有叛逃,更不成事!”
弓仁听到这里,露出狠色:“那些奴民本就战力低下,杀上一批闹乱最狠的,自能安分许久!”
钦陵颔首:“若是与唐人大战,我自会如此,但此番还不是时机,吐谷浑今年受灾,粮草供应不足,这些遗民岂能由我来养,让他们自生自灭去!我等现在退的也是好时候,唐人若占了吐谷浑,是不是要给灾民粮食?”
弓仁想了想,顿时拍手叫好:“等唐人喂饱了那些奴民,我等再夺此地,父亲英明啊!”
钦陵道:“这不是为父之计,是你伯父的布置,而你要做的,是知己知彼,万万不可再有骄狂心态,唐人根基深厚,他们能败得起,我等却是败不得的,再想想你刚才说的,是不是蠢话!”
弓仁低声道:“是。”
钦陵脸色沉下:“我钦陵虎父无犬子,你若是无用,休怪我鞭子无情,明白没有,大声点!”
弓仁大声道:“父亲,我明白了!!”
父子教育完毕,另一位身材瘦削,其貌不扬的男子上前:“将军!”
钦陵看向这位暗卫统领弥萨:“吐谷浑的事情完成了?”
暗卫有五位统领,弥萨看似排在第二位,位于杨再威之后,实际上才是真正托付重任,执掌大权的存在。
弥萨之所以深受信任,是因为办事效率极高:“请将军放心,各部酋首都被神卫盯住,唐人休想利用吐谷浑旧族统治。”
钦陵道:“多制造些混乱,吐谷浑今年本就受灾,再多死些人,才方便我等日后回归。”
弥萨领命:“是!”
钦陵眼中浮现出杀意:“这里无事了,你带精锐先回王城,听候我兄长调遣,那唐人使节团若是生乱,除了持节的使者,其他不要留手,杀上几个,看他们还敢不敢闹事!”
弥萨知道赞悉若恐怕不会如此做,却也不敢驳斥,领命道:“是!”
正说着呢,另一边弓仁叫道:“父亲,快看,似乎是五叔来了!”
一群黑点在前方逐渐变大,数匹快马齐齐奔至,为首的人正是勃伦赞刃,挥手欢叫:“二哥!二哥!”
钦陵终于露出笑容,迎了上去:“五弟!”
下马之后,勃伦赞刃和钦陵狠狠拥抱了一下,然后又看着弓仁:“好小子,才多久不见啊,又长高了,这么壮实!”
弓仁很开心:“我早就够壮实了,等回了王城,我跟五叔打马球去!”
勃伦赞刃的欢笑微微一滞:“再说,再说吧!”
钦陵则立刻问道:“五弟,王城的情况如何了?”
勃伦赞刃脸色沉下:“赞普招五茹会盟,各部已经派出了人,不少都已抵达王城了,二哥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这群人又不安分了!”
钦陵神情变了:“五茹会盟,是大论之责,大兄没有拦住?”
即便松赞干布时期,君权集中,也不得不承诺,任何关系到整个国家的决策性大事发生,赞普都要召集五位茹本会盟讨论,讨论通过了,该决议才会生效。
而吐蕃大论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主持会盟,如何协调各部落的利益与矛盾,让赞普的命令贯彻下去,这是对正常大论的考验,历史上的乞力徐做得尤其的好,才像是吐蕃狄仁杰。
赞悉若以前的画风,最简单粗暴,首位一坐,环视四方:“谁赞成?谁反对?”
现在的画风,则变成每天躺在床上办公,等到精疲力尽,再病恹恹的抬手:“药……药……”
勃伦赞刃将情况讲明,钦陵怒声道:“我早说要多留些卫士在家中,若是守卫严密,大兄岂会被赞普派出的刺客所伤?”
勃伦赞刃叹了口气:“也怪我,应该早些让大轮寺的小明王保护大兄的,如果早早就有他的话,大兄也不会遇刺了!”
钦陵不悦地道:“五弟,不是我说你,无论是苯教徒,还是佛教僧人,都不足为信,族内培养出来的才是心腹,等我回城,让那小明王立刻离开!”
勃伦赞刃有些不高兴,但还是邀功道:“我早有放开招募神卫的想法,大兄也同意了,近来从流民中选了五百人,人手立刻宽裕许多。”
钦陵不解:“那些孙波女够用吗?”
勃伦赞刃笑道:“非常之时,那些事情就别想了!”
不远处侧耳偷听的弥萨,脸色顿时一变。
钦陵也摇头道:“失信于下,这样做不好,此事停下,你们急急招来的神卫,只是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
勃伦赞刃道:“请二哥放心,这是权宜之计,等到你们回归,神卫的调配就恢复正常。”
钦陵哦了一声:“那就无妨了,你们新招的五百人,既然不准备配给孙波女,就安排些凶险的事情,尽快耗损了便是!”
偷听的弥萨瞳孔缩了缩。
钦陵不再理会神卫的死活,转而问道:“孙波茹如何?”
勃伦赞刃道:“甲士调动,最为频繁!”
钦陵神色凝重起来:“孙波茹万万不可乱,我大军如今从吐谷浑之地撤了出来,粮草补给全靠本国,孙波茹的供应不容有失……弥萨!”
弥萨赶紧上前:“将军!”
钦陵道:“你们先不要回王城了,带着精锐去四茹之地,好好查看他们的情况,尤其是孙波茹,如果她们有异样,马上采取行动,不用报我,兵贵神速,去吧!”
弥萨领命:“是!”
话音落下,他雷厉风行的转身,带领着浩浩荡荡的数百神卫精锐,入了吐蕃境内,立刻往四茹之地分散而去。
钦陵安排完毕后,又询问了几句王城内的情况,突然看向半空:“五弟,那是你养的鹰?”
勃伦赞刃抬起头,看向半空中飞行轨迹奇特的鹰儿,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摇头道:“不是!”
钦陵观察片刻:“这鹰飞得有些意思,难不是要躲避箭矢?我不允许吐蕃有这么聪明的鹰,给我射下来!”
一声令下,亲卫中立刻飞奔出十数骑,都是孔武有力的神射手,弯弓搭箭,朝着天空射去。
“嗖!嗖!嗖——”
然而鹰儿早就感到了家的危险气息,立刻躲闪拉升,划出一道道完美的轨迹,直到脱离箭矢的最大射程。
眼见一根根箭矢无力的下坠,鹰儿在高空盘旋了几圈,发出尖锐的嘲笑,朝着远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