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行在苏州城的路面上,贺雅君撩开帘子看了一会儿,对着祖母笑着说道:“今儿倒是奇怪,在城门口守备森严不说,这路上也肃穆得很。”
“等就自然就晓得了。”谢老夫人含笑说道。
“是到舅舅府邸吗?”贺雅君手中的帕子搅着,原本快活的表情变了起来。
“是。”谢老夫人微微颔首,“他是一府之首,倘若是这件事都不知晓,他官路也不会如此顺遂。”
孙远道并不是读书的料,并不是走科举之路为官的,而是走后嫁的夫家路子。
孙远道虽然读书不行,但是为人为官颇有些机灵,虽然有些小贪,大是大非上却做得不错,这也是谢老夫人愿意开口替孙远道求一份前程的原因。
听到了外祖母的话,贺雅君更是忐忑,她也知道孙远道不是走正统读书人的路数为官,加上母亲把这个舅舅说的不堪,让她心中害怕。
这次知道她要来苏州城,才知道除了外祖母还在世,舅舅居然也在世,而且官位颇高。她以前还当做母亲是孑然一人,娘家人都已经尽数没了,谁知道横空冒出个外祖母不说,居然还有舅舅。
而这样许久没有走动的亲戚,走动起来是不是合适?
当时父亲听闻她舅舅是苏州知府,表情大变,呼吸都急促起来:“真的?那苏州知府是你舅舅?”
贺镇(贺雅君的父亲)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表情说不出的激动,“我光知道岳母一品诰命在身,万万没想到我还有一个小舅子是苏州知府!”
贺镇是正六品的通判,到了他这个年龄,难以往上精益,所以在邹家伸出橄榄枝的时候,贺镇欣喜若狂接受了这婚事,只觉得天上掉了大大的馅饼。
等到女儿接到了一封信,里面说是邹缙云有龙阳之好,这贺镇与妻子孙氏也没有想过退亲,就算是里面证据详实又如何?贺雅君过去是做正妻的,男子就算是婚前有些不良嗜好又有什么打紧?等到时候娶了妻就好。
而且贺镇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邹缙云的出身那么好,却愿意娶一个六品通判之女,就是因为邹缙云本身的喜好有些问题。
没想到女儿受到了委屈,他们贺家不管,却被另一个老人家管了闲事。
因为谢老夫人的插手,邹家丢了好大的脸,却根本不敢报复他,贺镇这才知道,自己不光是有一个姓孙的岳父,还有一个以兵部尚书身份作为驻藏大臣的岳父——西林觉罗氏·鄂尔齐。
鄂尔齐是谁啊,他哥哥鄂尔泰是先帝的心腹大臣,朝中超一品的存在,就连当今万岁爷见到了鄂尔泰也会敬重三分。
贺雅君的母亲因为女儿和离大大不能接受,而贺镇则是呼吸都急促起来,女儿和离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何不与谢老夫人重新交好起来,这可是正经的亲戚!
不等着贺雅君回答,孙夫人表情难看,“你没有这样的岳母,若是可以,我也不愿意认她做母亲!管得那样宽,我家君儿好端端的邹家儿媳妇,被她搅合得什么都没有了。君儿,你说是不是?”
贺雅君不敢说话,那邹缙云的手段太可怕,在床上拧她,说她勾引冯兄什么的,她甚至怀疑,继续下去,迟早要被邹缙云打死,还是和离了好,她不求外祖母多拂照,只需要外祖母能让她有一个栖息之所。
孙夫人看着贺雅君不回答,表情刷得一下难看起来,“一个女儿家,最重要的是品性操守,你已经嫁了人,竟是觉得和离好,根本不应该做我女儿!”
而贺镇笑呵呵地把要跪地的贺雅君拉起来,“看来还是岳母大人做的好,甚是得我家君儿的心。其实你又担心什么?这事是邹家理亏,要是有岳母大人做主,咱们家君儿还会有更好的夫婿。”
孙夫人冷笑着说道:“君儿是个弃妇,有谁会要这弃妇?真应该找个寺庙,一辈子敲木鱼就够了。”
贺雅君跪地说道:“母亲,我同外祖母也是这样说的,只求个容身之所,女儿不愿葬在邹家祖坟里。”
她宁愿一辈子做个孤魂野鬼。
贺镇又把女儿拉起来,“担心什么,你外祖母说了,定然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
贺镇感慨说道:“血脉联系不可断,加上岳母也是有心之人,要不然也不会管君儿的事情。夫人同我说说看,孙知府是哪一年的进士?”
孙夫人要说起来自己的弟弟,就是一肚子的气,“什么进士!孙远道先前在家中读书就不好,屡试不第,竟是走了那一位的路子,做了小吏,大概拍上峰的马匹也拍得好,所以现在慢慢做了知府,难怪上次送的东西那么好,原来是因为做了苏州知府,不过就算是做了苏州知府又如何?定然是鱼肉百姓的狗官!”
贺镇心中越发火热,走了后来岳父的路子,就算不是读书人,都可以官至四品,倘若是自己呢?他可是正经的读书人,岂不是官路更为顺遂?只可惜自己的夫人实在是个糊涂的,这样好的一门亲戚,居然是君儿成亲了才暴露出来,倘若是一早知道了,君儿也不会嫁给邹缙云。
不过倘若是真的贺镇已经有了这门亲戚,其实邹家也是着实不差,邹家伸出橄榄枝,贺镇还是会接受。
贺镇舔了舔舌头:“我只知道苏州知府姓孙,并不知晓他和你是亲兄弟,所谓是上阵打虎亲兄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若是我与弟弟走得近一些,也好官路更顺遂一些。再说了,是你着相了,这苏州知府确实起点不高,但是他的本事先帝都赞叹过,说他治理的府州上下一心,教化也是很好的,要不然怎会做了苏州知府?”
孙夫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有什么本事?孙远道不过是抛弃了先前的父亲,该认那个人为父亲,若不是不好改族谱,免得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恨不得直接改成满族的姓氏,做了满八旗的人。我的父亲只有一个,那就是孙志罄。我父亲的学问那么好,谁知道小弟不好好学,要是学得满腹经纶,也不用去走那个人的路子为官!”
贺镇继续劝说自己的妻子:“岳母已经和孙岳父(指的孙志罄)和离,现在孙岳父已经去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这些旧事。岳母年龄也大了,好生地过后半生,岂不是更好?君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贺雅君本想要开口,但是母亲通红的眼珠凝在她身上,她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母亲发狠说道:“她算是什么母亲!当年只是的顾着自己,一丁点都不顾着我和弟弟,与我那无甚错处的父亲和离,短短时间要再嫁,她何曾考虑过我?我为什么要让她的下半生好过?”
贺雅君很多事情本来是模模糊糊的,例如为什么外祖母明明在世,母亲却总说她已经已经死了,现在终于明白了。
曾经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是一对夫妻,两人和离之后,外祖母再嫁,嫁给了满人,而且新的外祖父身份应该不低,才能够让舅舅孙远道入了汉军旗,并且在官路上行行走走,现在做到了苏州知府。
而母亲更亲近外祖父(孙志罄),对外祖母和离又再嫁,耿耿于怀,干脆就不认对方了。
母亲:“母亲当时就是想着小妹可怜,觉得小妹被拐卖到那等子地方可怜,一心想要接她回来,她怎么不想想我?我正准备要议亲,就因为她执意要接小妹回来,害得本来很好的婚事没了,我也成了好大一场笑话。还有当时父亲也不愿意小妹回来,想过让小妹出家,我娘死都不愿意,硬是要和父亲和离,然后攀附上了高枝。”
当时听到了这里,父亲就不让贺雅君再听,只把女儿轰出去,等到后来贺雅君和谢老夫人一起上路,母亲说是头疾犯了,也不肯来送。
那之后,贺雅君跟着谢老夫人去了好几个地方,见过了不少人,贺雅君见到了其他人之后,也不再想着青灯古庙一生,她也知道了外祖母会替她另外寻如意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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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了离开杭州之前的那一场谈话,贺雅君忍不住问道:“外祖母,我不问这苏州城的事情了,我想问问看,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小姨?”
听到了小姨两个字,谢老夫人一恍惚,已经太久没有人提到她的小女儿了,“是啊,你还有个小姨,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母亲应该不会提起她才对。”
贺雅君看着谢老夫人眼中的悲切,小声说起了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听到的那些话。
“你的容貌有些像是你小姨。”谢老夫人看着贺雅君,“我估计你也稀里糊涂我替你出头的事情,我干脆从头说起。”
当年的谢老夫人是书香门第的闺阁小姐,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孙志罄。
谢老夫人本来生长女的时间就晚,生了长女侯两年不曾再怀孕,所以孙志罄再纳了青梅竹马作为妾室。
谢老夫人曾经与孙志罄两人也算是琴瑟两好,妾室让他们两人感情生了罅隙。
而谢老夫人既然对丈夫失望,干脆又给丈夫纳了好几个妾室。
谢老夫人对孙志罄也算是了解,知道他最好风雅,纳的妾室要么是身子柔软擅长歌舞,要么是才华横溢宛若清梅。这样的高质量妾室,孙志罄如同耗子进入了米缸里,可以说是乐不思蜀,更是折腾出来了不少庶子庶女。
谢老夫人正在此时怀孕,这一胎是双生龙凤胎,两个孩子正是孙远道还有孙容华。
因为双生子体弱,尤其是孙容华瘦瘦小小的,谢老夫人多分不少精力在她的身上。谁知道妾室争奇斗艳,竟是买通下人,弄丢了她的女儿。
谢老夫人说到了这里,眼中含泪,“当时你父亲不愿意你继续听的原因很简单,你的小姨被人卖入到了窑子里。学得是吹弹舞乐,供人玩乐的技艺。”
明明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却落入到那种脏地方,贺雅君打了一个寒噤,“小姨,后来找到了?”
“嗯。”谢老夫人说道,“时机我觉得恰恰好,才十三岁尚未承恩,也才堪堪见过几个客人,还是清倌,但是孙志罄不这样觉得,他觉得这个女儿是羞耻的存在,他要让这个女儿死。”
贺雅君呀了一声,“当时我听我娘说,只是让小姨去庙里?”
贺雅君说完了之后,想到了自己见过的那些庵堂女子,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就要守一辈子,这样想也太可怜了一些。
谢老夫人垂下眼,声音冷淡:“孙志罄说是让我小女儿烧香祈福,但是实际上就是要她死,这件事我和你娘亲说了,她不肯信,只说让妹妹烧香也是好的,甚至还跪着她妹妹面前,让妹妹也考虑考虑她。”
说到了当年的事情,谢老夫人现在也难以让情绪平定下来。
颤抖着手取下了腕子上的佛珠,重重捻了几粒,之后动作才慢慢轻柔下来,老夫人重新睁开眼。
“你母亲鬼迷心窍了,一点都不肯替她妹妹着想,她妹妹遭了那么大的罪,她居然还能够说出那样的话。你母亲只想着她可能的那位如意夫婿,甚至表示我若是和离,再也不认我。”
谢老夫人背靠着马车的车壁,她是要和离带着小女儿,但是不说孩子们不愿意自己和离,就连孙志罄也觉得丢面子,不肯给和离书。
小女儿不愿意家中生嫌隙,想要选择自杀。
她女儿叫做容华,音似荣华,却没有享受过荣华,就连死也不愿意连累家里,让人担心受怕。
孙容华在外选一个山崖,想要从高而落坠在无人的山谷里,却也因为地方选的太偏,加上容貌绝美,被路过的猎户□□后推入山崖。
谢老夫人还记得当时看到了女儿的遗书,她简直要发狂,但是大女儿反而欢喜异常,觉得妹妹已经死了,事情应当回到正轨。
谢老夫人按照蛛丝马迹,去找女儿,结果在悬崖边看到了留下的斑斑痕迹,猜到了这里有人受辱,她心中期盼小女儿没有受辱,结果费力让人从山下找到了女儿的尸骨,是被□□过后的。
不甘心小女儿惨死,谢老夫人想要给女儿讨回公道。
而因为这件事,彻底让孙志罄觉得妻子疯了,非要为了一个被□□的女儿讨回公道,他本来不愿意和妻子和离,孙志罄现在主动要与谢老夫人和离,孙容华也归谢老夫人养,谢老夫人若是愿意,自己去讨回公道去。
谢老夫人走访找到了证据,却因为孙志罄的存在,官府不受理此案。
谢老夫人再嫁给了鄂尔齐,因为对方的身份,孙容华被□□之事官府迅速愿意接受谢老夫人的状子,把那□□人的猎户判了斩立决,就连孙志罄当年是哪位妾室弄丢了孙容华,也都给扯了出来,给对方判了流放之罪。
孙家是世代读书人,居然妾室出了这样的案子,孙家因为这件事一落千丈,孙夫人所能够挑选的夫君也从富贵官宦人家,跌到一介白身的读书人,所以现在的孙夫人才恨极了自己。
谢老夫人不能理解大女儿对自己的怨恨,明明没有友爱之心的是孙夫人。
谢老夫人对着容貌与长女肖似的贺雅君说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你母亲不喜我,我同样不喜你母亲,本来应该与你毫无交集,但谁让我遇到了你,我不允许你母亲用她的那一套去祸害你,你又没有错处,你父亲母亲不就是想要荣华富贵吗?我现在的丈夫可要比什么邹家强得多。”
谢老夫人觉得自己的大女儿太过于势利眼,已经知道了邹家不是好人家,还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退到火坑里。
当年孙容华惨死是她的心结,现在不愿意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后人身上。
贺雅君这才知道为什么外祖母愿意帮自己,正想要开口说话,马车停下。
“老夫人,小姐,已经到了。”
原来这是知府府邸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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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下了马车,贺雅君终于知道为什么苏州城的气氛古怪,因为当今万岁爷正在这苏州府里。
门口的侍卫反复看了谢老夫人的身份文牒,还有和孙知府的家书,心里头拿捏不准,就说道:“老夫人您先在这里等等好不好?我没什么见识,有些捏不准。”
谢老夫人再嫁给了鄂尔齐,她的身份文牒是用满汉两种文字所写,他无法辨别真伪,而家书同样是如此,不如让老夫人先在这里等着,请人看过了再说。
谢老夫人并不与人为难,笑着说道:“我就在这里等着,去通传问一问挺好的,先前我多在京都和西藏之地,与我儿走动不多,也就是现在年龄大了,才到了江南之地,此时更是第一次来苏州城,满府的下人只怕也少有认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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