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寿春

寿春,古称寿郢。

公元前241年,春申君组织东面三国最后一次合纵,却被秦军所败,深恐西秦报复,当时的楚考烈王由陈迁都至此。

十五年后,秦王政令名将王翦率兵大举伐楚,席卷两淮,攻陷寿郢,楚国八百年国祚,自此断绝。

楚国虽灭,寿春在江东之地的重镇地位,却与世长存,直到两汉时期,依旧为时人所重。

便如三国鼎立之时,孙十万屡次攻打合肥,却每每碰壁,望洋兴叹,更成就了张辽的盖世威名,可极少有人知道,对于当时的东吴政权而言,取合肥不是目的,而是为了攻寿春的铺垫。

东吴大臣朱桓曾经给孙权勾勒过一幅王业鸿途:

“先取寿春,占有淮南,然后北上进攻洛阳,中原可定。”

孙权深以为然,然而时任荆州牧的陆逊却一票否决了这个建议。

其实陆逊否决的,并不是这个战略本身,而是朱恒这句话放在当时的石亭之战,便是直接攻取寿春。

在陆逊看来,寿春是不可直接攻取的!

因为寿春离许都很近。

在合肥未得的情况下,进攻寿春,曹魏完全可以派兵增援,甚至坚壁清野,堵住吴军的后路。

在封建时代,寿春在江东的重要性,远高于合肥。

一则,若居高临下,以鸟瞰之,便可见寿春为中心的四周,多是肥沃平原,河流纵横,乃是农业发达的富饶之地,

二则,天朝历代逐鹿,除了天纵奇才的明朱元璋外,大抵都是由北至南,这是因为封建时代,无论人口、土地,乃至地缘位置,北方政权都比南方政权占据更多的优势。大多数情况下,南方政权都是处于防守状态。

若要守住江南半壁,最重要的便是守住长江,而守江必先守淮,合肥不临江,寿春却正好在淮河的中端。

四百年来,这处城市历经风雨,看过多少金戈铁马,昔日王业尽埋黄土,唯剩雄城依在。

自袁术领扬州牧以来,如今的寿春,已取代了历阳,成了扬州六郡九十二邑真正的政治中心。

......

兴平二年五月,阳光明媚,和风徐徐,熏人欲醉。

虽然从年初开始,同州的州牧和刺史履有交战,导致城门始终保持警戒状态,不过春耕秋收,扬州又为鱼米之乡,年有两收,夏季便成了“双抢”的季节,既有人忙着收割,又有人抓紧时间做好播种。

故此,出入的百姓依然不少。

乱世之中,最金贵的莫过粮食,一点儿不能浪费,所以此时的城门处尽管士卒监管,守卫极严,依然有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们排队进入。

入城时要么两手空空,要么扛着一捆捆的稻穗。

回城的则扛着农具,又或者拉着采集的野菜、马料儿。

平日里也总会有骑着快马的士卒加入穿梭的队伍,一番横冲直撞,用马鞭和刀鞘硬生生挤出条通道。

对着这等人,挨了打的百姓也只能自认倒霉,这类人是巡逻后返程的,要么是有军情回报的,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要怪,也只能怪自家没眼力劲儿,为何就没早点看到,老老实实地让道?

而守门的士卒亦是见怪不怪,每逢此等景象总是哄然大笑,甚至会在检查百姓出入凭证的空闲,不忘大声招呼两句,想要从哨骑的口中得些消息,以做谈资。

毕竟大家都听说了,便在不久之前,新任的殄寇将军孙策率部出击,连战告捷,如今更是直捣曲阿,将那位“伪刺史”刘繇都打的大败而回,退到了丹徒。

这等战场捷报,上位者们自是闻之喜笑颜开,可对于普通的百姓,兵卒而言...

却反而怕敌人怀恨报复。

这两月来民间更多有流言,说刘繇心怀怨恨,已是厉兵秣马,要还以颜色。

哪怕至今没见一点儿动静,终不免让人心中惶惶。

当然,守卒们问归问,哨骑们却基本不会给与什么回应,袁术军纪再是松散,眼皮子底下终究还是要有章法,其他地方军令或许形同虚设,可在寿春这里就不能视为儿戏了。

......

相同的场面再次上演。

随着马蹄声疾,守卒们抬头一看,便见远处几个黑点快速逼进。

人马未至,大呼小叫却是先叩至城门。

“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个腌臜货的,立刻给老子让道儿!”

这等场面,门卒瞧惯了的门卒没当回事儿,待看清来人时,有两三个熟识的更是笑骂道:

“姓刘的,回个城这么大架势,你当你是刘繇...”

没等他们说完,那斥候一脸惶急地又叫起来:“快点儿赶了百姓入城,立刻关城门,抬吊桥!”

这什么情况?

门卒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地脱口而去:“莫不是刘军来了?”

“不是刘军。”斥候刚踏过天桥,竟难得地给了回应:“那将旗写的是一个“王“字,就不知是哪路人马,俺得赶紧去报于州牧。”

说着,又拿起马鞭对着前方的人群连抽几下,意识到了重要性的守军也纷纷提起枪戈,帮着推搡着给他开道。

而此时城门的百姓亦炸了锅。

一听有大军前来,他们可不管是哪路人马,保命第一,个个着急进城。乱哄哄成一片,挤做一团,有些胆小妇人更是一边大哭叫嚷一边跑着。

门卒来不及审核,不能尽数放入城中,连砍了三四个,才迫使着他们改了道,由士卒押送着从另外几处城门入城。

好一会儿,城门口才安静下来。

吊桥拉起,铁制的城门缓缓关闭,门卒匆忙奔走,布置防守。闻讯而来的都尉也连忙登上城楼,远远观望。

不多时,便见一支军马出现在了视线中,距离太远,差不多十里之外,打的旗帜看不清楚,人数倒是有个大概,无非几千之众。

快接近寿春时,那支部曲终于停了下来。

......

片刻之后,大军之中分出一骑,快速驰至城下,旋即按刀仰头大叫:“城上守官听了。“

“吾乃徐州刺史王将军麾下,吾主率军来此,乃因扬州牧相邀之故,特从徐州奔至,为免扰城,现大军驻扎十里之外。”

徐州刺史?

王将军?

这不伦不类的称呼直让人一脸懵逼,那都尉思忖半天,加上之前有所耳闻,才反应过来。

这是那个叫王政的黄巾贼寇来了?

虽说是贼寇,可此人这一两年在青徐两州闹出好大动静,都尉倒也不敢怠慢,连忙提气喊道:

“可是王政王刺史的部下?”

“正是。”那骑士答道:“俺乃天军中尉古剑,我家将军言道:为免误会,不得袁州牧令,不宜妄动,故大军如今在城外扎营等候。特派俺前来通传。”

“若汝不信,可稍后片刻,贵军主簿阎象稍后即至!”

这等事情,本就该阎象先出马的,只是他一介文儒,本就吃不消长途跋涉,加上王政行军甚速,终在前几日支撑不住,改乘马车,尾附在后。

“这位兄弟,已有人前去报信,你且回去稍候,本观守城有责,没有军令,此时可不能放你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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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古剑哼了一声,却没走,只是拨马转到一侧。

见状,那都尉也不理会,对方只有一人,能闹出什么来,只是凝神留心内外动静。

没过一会,城外一辆马车缓缓靠近,同时间,城内亦响起迅速的蹄声,那都尉扭头一看,便看着一行人快速向城门驶来。

待走进了些,那都尉大惊失色,一边赶下小跑下楼,一边暗自嘀咕。

为了迎接一个贼寇,竟来了这么多大官啊。

这自然是他位卑寡闻,不知今时今日的王政分量。

若看纸面实力,的确差袁术这位顶级诸侯甚远,但毕竟也是坐拥三郡的一方豪强,莫说袁术,便是天下任何一方诸侯,也不敢怠慢轻视。

袁术虽没有亲迎,为表重视,派来相迎的也自然要有身份的。

当头两骑,正好一文一武。

左骑者乃袁术的第一谋士,长史杨弘。

至于武将,则是如今寿春城内职位最高的武将,九江郡尉纪灵。

内外两方同至城门,一个照面便辨明身份,纪灵当即下令开了城门,放下吊桥,随后引十几个文武官员,出城相迎。

身为袁术的心腹嫡系,为什么要请王政来到扬州,杨弘自然是一清二楚。

一边暗自向阎象大翘拇指,一边又同古剑随意攀谈,一路策马来到王政军前。

只见数千人的军马、辎重列出数里,士卒皆盔甲鲜明、枪戈坚锐,队伍严整,军容肃穆。如林的旗帜前,立有十来个骑着马的军官。

中间一人翎冠锦甲,肩宽背厚,体形彪悍,未曾看清楚面容,已予人英姿爽飒的印象。

这便是那竖子吗?

对方翎冠之下,藏额的部分甚长,遮掩了大半五官,直到杨弘走进半里时,那主将才轻盈一纵,跃马而下,同时大步流星地迎面走来。

那人一边走近,一边摘下翎冠,露出了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容,脸上布满了意气风华的朝日之意。

即便早知王政年轻,此时目睹真容,杨弘也不由微微惊讶。

竟是真是未及弱冠?

一边想着,他也随着下马,欢笑前迎:“敢是天公将军当面?”

“正是政。”王政笑吟吟地拱手道:“不知阁下是...”

“这位是主簿杨弘。“一旁的阎象介绍道:“这位是郡尉纪灵。”

......

一番寒暄之后,杨弘笑道:“自得阎象来信,州牧本欲派些军马远迎,只是这几日杂务烦身,更不料将军来得尽这般快,倒是吾等失礼了。”

说着,便拱了拱手。

“言重了。”王政连忙也还了个礼,他此行为交好而来,即便杨弘身份不如他,可如今对方代表的却是袁术,王政自然不能怠慢。

他们这边互相客气,另一边的纪灵却在打量着天军的营盘,旋即状似无意地问道:“天公将军,不知这次带来了多少人马前来?”

“某看这营盘布置,人数似不足万啊?”

“纪郡尉果是名将,探马之术十分高明啊。”王政笑了笑,道:““本将此行匆忙,人马只带了四千,的确数不足万,哈哈。”

四千人?

这话一出,除了早知此事的阎象,纪灵倒还好些,一旁的杨弘和其他官吏俱都皱眉。

这点人数够什么用啊?

杨弘脸色一冷,刚欲开口,却见一旁的阎象使了个眼色,终于勉强按捺住心中不满。

如今的王政,相比结盟之时,实力可又不同了啊。

虽然只是多了一郡,可泰山郡这等强镇兵源都能一举而下,此事代表了什么,杨弘亦是有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将军有此心意,已在难得,对了,州牧早已选好一处富雅府邸,更设下宴席,为君洗尘,咱们这便进城吧。”

“好。”王政颔首。

两人各自上马,前后回城,期间纪灵倒是主动开口示好,问及天军是否要安置城内,王政却没有同意,只道带了一千天诛营共同入城即可,其余天军直接在此处营盘驻扎便是。

......

不管袁术的真实意图为何,起码此行的借口是为了营救天子,一路走来,王政也趁机想要打探虚实,便问道:“对了,杨主簿,不知如今长安形势如此,天子可曾安好?”

“两贼交战不停,前不久听闻郭汜再次起兵攻打李傕,李傕不敌,被弓箭射伤,幸遇部将杨奉带兵来救。郭汜退军后,李傕大胆犯上,竟劫天子至其军营,以坞困之,更使人把守坞门,隔绝内外。”杨弘叹了口气,道:“更是在本月月初,自封为大司马,嘿,实在是...”

他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话锋一便,沉声道,“好在天公将军今来,若与州牧齐心协力,必能救天子于危难!”

你们不会真打算去长安吧?

王政干笑一声,连忙岔开话题:“本将听闻,如今江东,亦有大敌刘繇虎视在旁,若州牧大军悉起,远赴关中,不知后方会否...”

原本的历史上,刘繇的确牵扯了袁术很大的精力,让其投鼠忌器。

兴平二年冬天,献帝只身逃至黄河,袁术便曾经召集全臣讨论,说:“如今刘氏天下已经衰微,海内鼎沸,我们袁家四代都是朝中重臣,百姓们都愿归附于我。我想秉承天意,顺应民心,现在就登基称帝,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众人沉默无语时,唯有主簿阎象劝阻:“当年周人自其始祖后稷直到文王,积德累功,三分天下可说有他们的两分,可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做殷商王朝的臣子。明公您虽然累世高官厚禄,但恐怕还比不上姬氏家族那样昌盛;眼下汉室虽然衰微,似乎也不能与残暴无道的殷纣王相提并论吧!”

这番有理有节的话,其实没有打消袁术的念头,其后杨弘补充的那句,才是关键。

江东未定,此举不妥!

暗指的正是刘繇。

到了建安二年(197),刘繇因病去世,随后不过旬月,大喜过望的袁术便在寿春称帝,建号仲氏,置公卿,祠南北郊。

可以说,有刘繇这个汉室宗亲,朝廷钦点的扬州刺史在一日,袁术无论想从哪个方向开疆辟土,都要投鼠忌器。

他和刘繇同在扬州,便如曹操吕布会猎兖州一般,可谓互相牵扯,俱都无力外图,局面便如一潭死水。

所以在王政看来,除了那日祢衡所分析的两个可能外,袁术邀他来扬州,或许也抱着借外力而克内敌的想法。

若是王政当真善战,能战,又愿意出手相助,加上此刻在曲阿的孙策,便等于是三方同击刘繇,一旦除去此人,袁术才能彻底放松,全力对外。

“刘繇刚被我军大将大败,此时聚兵丹徒,不敢出城一步,怯战至此,安敢捋州牧虎须?”瞥了王政一眼,杨弘淡淡地道:“不过天公将军能有此心,不负结盟之义,吾主闻之,必然欣慰。”

说到这里,似终于忍不住,杨弘主动问道:“听说将军在徐州拥军数万,更新得泰山郡这等兵源之地,为何这次只来了四千人马?”

“泰山民风尚武,盗匪未清,如今新得,必要大将重兵镇守。”王政管他信与不信知,只是随意道:“不怕主簿见笑,这四千人马,已是本将倾尽所有,竭尽全力,方勉强凑出。”

“天公将军神威盖世,区区几个贼寇,一击便可扫除,太也谦虚!”

听到这话,杨弘面皮抽搐了下,只是哈哈一笑,突然加快马鞭,扬长而去。

你这心性,可不如阎象啊。

对着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看了会,王政洒然一笑,顾盼左右,对着纪灵拱手道:“纪郡尉,终不好叫州牧久候。”

“不若咱们步伐加快些?”

“好!”纪灵的态度倒是好不少,甚至每次面对王政,言谈举止间都透露些莫名的尊敬,让他微感诧异。

没过多久,纪灵举起马鞭,指着前方笑道:“天公将军,吾乡在此。”

王政眺目放眼,便见苍云白狗,山河之间,一处城池拔地而起,巍峨雄壮。

正是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