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久违

历史目前仍有序地进行。

与王政记忆中的并无偏差。

某些事情发生了,随之带来的影响,也波及到了青州。

赵县军营自不会例外。

十日后。

这一天清晨,王政走出门时,与往常一样,一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他也笑着回应,眼前所见,人人都是一脸喜色。

今天,是发军饷的日子。

到了军营正中,却见已聚集了不少人,如乡间赶集似的绕着一堆骡车围成一团,或是拿着箩筐或是拎着布袋,纷纷翘首以待。

那是运载着军饷粮食的地方。

一个运粮官带着几个士兵正呵斥着众人排队,且对着一旁的告示栏指指点点。

告示栏上贴着一张文书,却是让众人先去看了再来领饷。

此世的普通百姓又有几个能识文断字?

那文书对他们而言便如天书一般,没人看懂,纷纷嚷着让运粮官直接口述公布就是。

“人数众多,又分批前来,难道要我对着每一个人都说一遍吗?”

运粮官却不情愿,没好气地说道:“我的职责只是带着粮饷和告示前来,奉州牧命,先看告示再领军饷。”

王政听到这话,心生好奇,便凑了上去,望着眼前文书,看似若有所思,其实也有些懵逼。

汉时所用隶书,与后世简体字虽然同根同源,差异其实很大,他刚穿越时也没比目不识丁强多少,这些日子暗自用心,也算有些长进,一番勉强阅读,终还是一边猜测一边结合所知历史,明白了大概。

自上次校场角力后,王政名声大振之后,他也趁热打铁,主动开始扩大接触面,涉及到其他乡县。

这些人白日里农闲之余,总喜欢聚在某处闲聊,王政便时常参与。

或是趁着话题提些前史典故,或是提些当今大事,又或是改编些后世段子。

他本身口才其实一般,前世也不好学,但在信息爆炸时代的三十年,毕竟不是白活,单论知识面的宽广,莫说常人难及,便是当世的名士大儒也未必能比

一来二去,在这军营中的人望已是颇高。

年纪虽轻,在众人眼里已是一个“勇武过人”且“见识不凡”的能人。

如今见王政站在告示前,大伙纷纷凑了上去。

“政哥儿,这告示写的是什么啊?”

“是啊,王家后生,你见识广,想必是识字,你给俺们读读,说说。”

王政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大部分人立刻皱起了眉头。

“这告示上说的是徐州与逆贼邳阙合流,屡犯州境,州牧准备对徐州用兵,所以接下来要削减军饷,每人按一斛配发,”

王政解释道,同时暗中嘀咕:“这是曹嵩已经被陶谦杀了吗?”

可,为什么文书之上,却没提及?

汉以“孝”治天下,连最重要的进身升阶都是“举孝廉”制度,甚至还制定了“轻侮之法”,明文规定了若是因为血亲尊长的仇怨犯法,可以宽大处理。

官方下场背书的杀人有理,这等在后世看来简直不可想象的操作,却是此时约定成俗的社会风气。

“因私复仇”成了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默许甚至赞扬的行为,很多人甚至凭此扬名立万立碑刻传。

如夏侯惇年幼时因师长被辱愤而杀人,从此声名大震,孙策之死也是因为他杀了许贡,被其门客矢志报仇,最终行刺成功,小霸王英年早逝。

所以若是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那攻打徐州便是堂堂正正的师出有名,更能让军士上下齐心,同仇敌忾。

此种关窍,曹操这等枭雄不可能不清楚,必然是要广而告之的。

如今寥寥数语,什么逆贼合流的官方口吻,尤其更牵扯到削减军饷...

说实话,信服力大减。

王政前世不是个喜欢研究历史的人,《三国演义》原著都未曾读完,《三国志》更是只闻其名。

只是穿越后既入曹营,毕竟与己身命运休戚相关,倒是一直绞尽脑汁回忆三国相关史料,尤其是曹魏方面,更是看重。

总算是想起了一些重大事件,

只是那些大事背后的细枝末节,来龙去脉,他或是不知,或是记不起来,或是担心记忆有偏差。

他这边自顾理清思绪,大伙却已经全都跑去围住运粮官嚷了起来。

他们可不关心曹操攻徐州的理由,却不能接受削减军饷。

“你兖州打徐州,跟咱青州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削减我们的军饷!”

“一斛?每月就那么点,本来就不够吃了,还要减?这是要断咱们的活路吗?”

“州牧当初可是说的好好的,让俺们衣食无忧,如今才几个月啊,就变卦了?”

“够了!”

运粮官狼狈的抹了一把脸,全是乡民的唾沫口水,恼怒地喊道:

“冲我嚷什么?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么现在开始发饷。”

说着,亮出佩剑威胁道:

“再有闹事喧哗者,罚没军饷,军法处置!”

再少也比没有好啊。

想到这里,大部分人即便脸上犹自愤愤,却也终是乖乖地排起队伍。

王政冷眼旁观,心中却对那“一斛”暗自嗤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既然大战在即,收拢粮草以备不需本是合理的事情。

青州军本就是归附不久,曹操还愿意保留他们部分口粮,恐怕更多也是不想后院起火。

只是曹操知道事不能做绝,

去年还在对敌厮杀的两方,如今不过几月,时日尚短,两个群体之间的敌视隔阂依旧存在,本就不是一条心。

何况管中窥豹,从夏侯校尉那日的态度来看,曹操这边的中层将领对黄巾也是鄙夷轻视,观感不佳。

加上任何时代政令下放的中间环节,永远不可避免的克扣短缺。

之前的三斛都缺斤少两,如今的一斛...

“这哪里有一斛啊!”

果如他所意料,人群再次发生了骚动。

“最多才五升啊。”

“之前发的是未脱壳的。”

那运粮官一脸不耐,斥道:“尔等看清楚了,这次都是脱壳的稻谷!自然只有五升!”

“一斛稻谷脱壳了也得有八九升啊,你这一半都没有啊!”

一个乡汉忍不住了,直接冲了上去,用力扭住运粮官的衣襟:

“是不是你贪了俺们的口粮!”

“反了你了!”

运粮官也没想到有人竟敢动手,先是一愣,片刻后勃然大怒,猛地抽出长剑便直接刺将过去。

不好!

对方眼露杀意的瞬间,王政已暗叫一声不妙,不及细想猛地窜了上去。

只是隔得太远,又有人群阻碍,终究慢了一拍。

随着一声惨叫,那乡汉身子一晃,便软软地歪倒在地。

“入了我军还贼性不改,果是刁民!”

那运粮官一声冷哼,将长剑在尸体上擦了擦,瞥了眼自己被血溅到的军服,一脸不爽地抬头望着众人:

“好叫你们知晓,咱们兖州军营里,敢动手冒犯上官,这就是下场!”

“这,就是军法!”

“继续发饷,下一个,动作快点。”

这就是天朝的农民啊,每一朝都是如此,令人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

对于来自世家,士族,官僚,地主这些人的压榨,欺辱,他们会生气,会愤怒,会不甘,却总是在忍耐,一直忍耐。

他们就像田边的野草,每一次的压迫都会让他们自觉弯腰低头,任人收割。

哪怕终日惶恐朝不保夕,哪怕在贫穷与饥饿中积累了再多不甘,只要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都爆发愤怒,更不会反抗。

默默走到了尸体旁,望着那张满是不可置信的脸。

王政突然觉得,这张脸像极了自己。

若是那日,那姓夏侯的拿出的不是鞭子,而是刀剑...

自己避是不避?

怎么避?

十名甲士能否应对是个问题,就算能应对,后续呢?

他有些后怕,有些不敢直视那双死死瞪圆的眼眸,深吸了口气,缓缓为对方合上。

运粮官看到这一幕时,心中很是不爽,只是看着王政年岁不大,一脸平静也不像是要闹事,何况一条人命再是轻贱,也足消弭之前的怒气。

算了,可能是这刁民的亲友吧,便饶这后生一回。

想到这里,运粮官瞪了一眼,终是没再借题发作。

若是吴胜与霍氏两人在此,却会怜悯地看着运粮官。

这样怪异的面无表情,上一次出现时,是当时饿疯的王政,刚刚寻到一点口粮,却被人欺他年少想要抢走。

当时二人正好在场,亲眼目睹了接下来的可怖一幕。

那人被饿疯了也怒极了的王政,生生撕了!

如此血腥的一幕,两人的反应却也怪异,生出的不是恐惧,而是快意。

霍氏更生出了异样的莫明情愫。

这人吃人的年头啊,活下来的,莫非都是怪物?

相隔数月,王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人命不如一个馒头值钱的日子。

很多阔别已久的东西,纷纷叩门而入。

久违的杀戮,久违了的尸体,还有..

久违了的饥饿与疯狂,在内心涌现,滋长。

这一次,不是对食物,而是对权利。

如果这个时代人命真如草芥的话,那也应该是别人的命!

他突然不想再去抱任何一个三国豪杰的大腿了,不管是曹操,还是刘备。

即便是万人之上,哪怕只有一人权柄在他之上,主宰他的祸福身死,也再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只有造反!

造所有士族的反!

造所有英雄的反!